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微涩气息,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疾病和药物的沉寂味道。监护仪屏幕散发着幽绿色的、如同深水潭底般的光晕,那规律跳动的电子波形和间隔响起的、极其轻微的“滴滴”声,是这片寂静空间里唯一证明时间仍在流动的迹象。光线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出模糊而柔和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内物体的轮廓。
冬野千树歪靠在墙边的硬木椅子上,头以一种极不舒服的角度向后仰着,抵着冰冷的墙壁,陷入了极其不安的浅眠。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脸上写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担忧,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玲子阿姨则伏在病床的边缘,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柚里没有打点滴的那只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垫在头下,呼吸沉重而均匀,显然也因极度的身心俱疲而昏睡过去。
柚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高烧退去后,身体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虚脱和酸痛。喉咙干得发痛,每一次轻微的吞咽都如同摩擦砂纸。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在昏暗的天花板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牵动全身神经的艰难,微微侧过头。
她看到了熟睡中的冬野,看到他即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的侧脸。看到了玲子伏在床边、那显得格外脆弱的睡颜。他们的守护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那封来自东京的信件所带来的、更加尖锐和冰冷的刺痛感,如同潜伏在温暖下的冰锥,再次狠狠刺入她的心脏。
为什么……要在抛弃她十年之后,才突然出现?为什么要用那种近乎施舍般的“补偿”和苍白的“道歉”,来粗暴地搅乱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如同薄冰般脆弱的平静?
“……为什么要这样呢……妈妈……”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气音,从她干裂得几乎要渗出血丝的唇瓣间逸出。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伴随着这声呢喃,她搁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牵连着输液管微微晃动,顶端那即将坠落的药液猛地加速,滴落进透明的滴壶里,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仿佛是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眼前病房冰冷的白色墙壁和昏暗的光线开始模糊、扭曲、褪色……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迅速晕染开来,被另一幅更加鲜活、却带着岁月沉淀感的画面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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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记忆深处一个被洁白雪花包裹的冬天。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松针和冰雪的纯净气息。白老町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柔软的新雪毯子覆盖,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蓬松。低矮的屋檐下悬挂着长长的、晶莹剔透的冰凌,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小而绚烂的七彩光斑。
四岁的柚里,穿着厚厚的、印着小熊图案的红色羽绒服,戴着同色的毛线帽和手套,整个人裹得像一个圆滚滚的、可爱的雪球。她被父母牵着手,走在通往玲子小姨家的积雪小路上。小皮靴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愉悦的清脆声响。
“小姨!”看到站在院门口迎接他们的玲子,柚里立刻松开了父母的手,像一只快乐的小企鹅,一蹦一跳地、有些笨拙却异常乖巧地扑了过去!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保留的喜悦。
“柚里!”年轻的玲子阿姨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弯下腰,一把将小小的、圆滚滚的柚里稳稳地抱了起来,甚至轻松地转了个圈!柚里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红色的帽缨随着转动欢快地跳跃着。
院子里充满了欢快温馨的气氛。大人们的谈笑声,热茶的香气,还有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洁白无瑕的雪景,一切都美好得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插图。
这份宁静很快被新的访客打破。
门铃响起。玲子阿姨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同样年轻的、笑容温婉的阿姨,手里牵着一个看起来比柚里稍大一点的男孩。
那个阿姨热情地和屋里的大人们打着招呼,然后笑眯眯地蹲下身,对两个有些拘谨的孩子说:“这是冬野千树,柚里对吧?你们两个小朋友一起出去玩雪好不好呀?外面雪可厚了呢!”
男孩似乎有些害羞,微微低着头,但眼睛却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像个小苹果一样的女孩。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羽绒服,围着灰色的围巾,鼻子冻得有点红。
大人们还在寒暄。两个小孩被“赶”到了院子里。
站在厚厚的积雪里,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和尴尬。雪花无声地飘落。
最终还是男孩先开了口。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柚里印象极其深刻的动作——他认真地、甚至有些郑重地摘下了自己厚厚的毛线手套,露出一只温热而干净的小手,直直地伸到柚里面前。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男孩子特有的、努力装出来的镇定和老成,却依旧掩不住那份稚气:
“我叫千树!冬野千树!”他顿了顿,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成一小团云雾,“你叫什么名字?”
柚里眨了眨碧绿色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只伸过来的、冒着丝丝白气的手,又看了看男孩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摘掉了自己的一只手套,伸出自己小小的、冰凉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千树温热的手心里。
“我叫结城柚里。”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点小女孩的羞涩。
两只小手,一只温热,一只冰凉,就这样轻轻地握在了一起。一种奇妙的、温暖的连接感,瞬间打破了冰雪带来的隔阂。
“我们去楚普卡广场玩吧!那里的雪最厚了!”千树的眼睛亮了起来,提议道,很自然地没有松开手。
“好!”柚里用力地点点头。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像两团移动的小雪球,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不远处那片开阔的楚普卡广场跑去。身后留下两串歪歪扭扭、交织在一起的小脚印。
广阔的广场早已变成了一个天然的雪之游乐场。积雪没过了他们的膝盖。两个孩子很快就彻底放开了,忘记了最初的羞涩,像两只被放出笼子的小兽,在雪地里尽情地撒起欢来。
他们一起堆了一个歪歪扭扭、但有着胡萝卜鼻子和石子眼睛的雪人。他们抓起松软的雪团,互相扔向对方,打起了雪仗,清脆的笑声和尖叫声在空旷的广场上空回荡,惊飞了不远处枯树枝头歇息的几只麻雀。柚里红色的身影在洁白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她跑动着,跳跃着,摔倒在了柔软的雪堆里,又立刻咯咯笑着爬起来,继续追逐。
就在他们玩得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的时候——
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大群鸽子,不知从城市的哪个角落飞来,如同收到某种统一的指令,纷纷降落在广场中央那片被清扫出一部分的空地上!它们咕咕地叫着,迈着优雅而迅速的步子,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啄食着可能存在的食物,灰色的、白色的、棕色的羽毛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是鸽子!”千树立刻停下了打闹,指着那群突然降临的访客,兴奋地喊道,“好多鸽子!”
“鸽子?”柚里歪着头,好奇地看着那些鸟儿。在她小小的认知里,所有长着翅膀的、能飞的生物,似乎都可以笼统地称为“小鸟”。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这么多、这么清晰的“鸽子”。
鸽群似乎并不太怕人,依旧悠闲地在广场上活动着。它们起飞和降落时,翅膀扇动,会扬起地上细碎的雪尘,如同微型的小型雪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千树看着鸽群,又看了看身边因为奔跑和兴奋而小脸通红的柚里。她的红色身影在雪地里跳跃穿梭,动作轻快而灵动。
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转过头,眼睛亮亮地看着柚里,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和肯定:
“柚里在雪地上跑的样子,”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语,然后非常认真地说道,“和鸽子一样哦。”
柚里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碧绿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像鸽子?”
“嗯!”千树用力地点点头,他的目光追随着一只刚刚起飞、掠过他们头顶的白鸽,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掺假的赞美,“就好像……就好像是要飞起来一样!特别轻!特别好看!”
飞起来?
这个词瞬间击中了柚里小小的心脏深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飞”是一个多么充满魔力和向往的词语!
她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里面迸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巨大的兴奋和期待:“真的?!柚里……柚里能飞起来?!”
“嗯!”千树再次斩钉截铁地点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特别像!”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般在柚里心底炸开!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原地蹦跳了一下,仿佛真的在尝试感受那种“飞起来”的感觉。然后,她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无比自豪的笑容,大声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布般的语气喊道:
“那柚里就是鸽子!”
从那一刻起,“鸽子”或者说“小鸟”,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动物称谓。它变成了一个只属于她和千树之间的、带着温暖光芒的秘密代号,一个被赋予了特殊意义和美好想象的符号。它代表着轻盈、自由、快乐,以及……一个男孩对她最真诚、最毫无保留的赞美和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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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寒假的尾巴悄然溜走。离别的日子终究到来。
白老町的小火车站台,笼罩在离别的淡淡愁绪中。蒸汽机车的车头喷吐着白色的雾气,发出“呜——”的长鸣,催促着旅人。
柚里穿着来时的红色羽绒服,小脸上写满了不舍和难过,眼眶红红的,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千树也站在旁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情绪明显很是低落。
“柚里,”千树忽然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走到柚里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努力装出坚强的样子,“明年!明年放假,我还会再来小姨家玩的!到时候……到时候我给柚里带鸽子来!真的!”
柚里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被离别的悲伤淹没。她用力地点点头,伸出自己小小的、戴着红色手套的手,翘起了小拇指:
“好!约定好了哦!拉钩!”
千树也立刻伸出自己的小拇指,郑重地、紧紧地钩住了柚里的小拇指。两个孩子的手指,隔着厚厚的毛线手套,紧紧地缠绕在一起。那手套隔绝了直接的皮肤触感,却仿佛能清晰地传递彼此手心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童真的誓言。
“嗯!约定好了!”千树用力地点头,声音响亮而坚定,仿佛要用这声音对抗即将到来的分别和漫长的等待。
“约定好了哦!”柚里也大声地重复着,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个约定变得坚不可摧。
蒸汽机车再次发出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那声音如同巨大的叹息,将两个孩子稚嫩而坚定的誓言拉成长长的、带着颤抖余音的纽带,飘散在车站冰冷而潮湿的空气里。
火车缓缓启动。车窗内外,两个孩子用力地挥着手,直到彼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那份小拇指钩缠的温度和那个关于“鸽子”的约定,如同一个无比珍贵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种子,被深深地、小心翼翼地埋藏在了柚里心底最柔软的土壤里。
她以为,来年春天,种子就会发芽。
她以为,约定好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她以为,那个说她和鸽子一样、说要给她带鸽子来的男孩,很快就会再次出现。
她并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即将以一种极其残酷和突兀的方式,狠狠碾过她刚刚开始的人生。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不仅夺走了她双腿的自由,也将那个冬天所有的温暖和约定,彻底冻结在了时光的冰层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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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冰冷的药液依旧在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滴入静脉,带来持续的凉意。
窗外的天色,已经从沉郁的墨蓝,逐渐过渡成一种朦胧而稀薄的灰白色。黎明将至未至,是一天中最寒冷、最沉寂的时刻。
一阵微凉的晨风,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轻轻吹动了病床周围那圈淡蓝色的帘布。帘布拂动,带来一丝外面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