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光线逐渐发生了变化。窗帘的缝隙间,渗入的不再是沉郁的墨蓝或灰白,而是一种极其稀薄的、带着微弱暖意的乳白色晨曦。这缕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悄然切割着监护仪屏幕上那持续跳动的、幽绿色的电子波形,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模糊而颤动的光斑。
静脉里的点滴依旧不疾不徐地滴落着,透明的药液持续不断地输入体内,带来一种恒定而无法忽视的冰凉感。这冰凉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顽强地对抗着正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的、另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流——那是属于五岁那年的、秋日祭典的燠热与喧嚣。
记忆的潮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奔涌而来,这一次,带着更加鲜明的色彩、声音和温度,几乎要冲破时光的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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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五岁的秋天。空气里早已褪去了夏末的燥热,弥漫着一种清爽的、带着成熟果实和枯叶气息的凉意。白老町的街道却被一种节日前特有的、热烈而喧嚣的氛围所笼罩。各色灯笼开始悬挂,祭典的彩旗在微凉的风中猎猎作响。
柚里跟着父母,再次来到了玲子小姨家。她的心情雀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的期盼。秋日祭典是热闹而令人期待的,但她的心底,还藏着另一个小小的、不敢轻易说出口的念头。
‘千树……会不会来呢?’她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忙碌布置祭典摊位的人们,小手无意识地抠着窗框的油漆,‘应该……不会吧?’她努力地回忆着,‘去年是冬天约定的……他应该是冬天才来……’她试图用逻辑说服自己,压下那份过于炽热的期待,以免失望来临时会更加难过。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出人意料。
就在祭典开始前的那个下午,玲子阿姨家的门铃再次清脆地响起。
柚里正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着积木,闻声下意识地抬起头。
门开了。
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冬野千树的妈妈。而她的身边,那个穿着藏蓝色短袖、头发似乎比去年冬天更黑更硬朗了些、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笑容的小男孩。
他甚至比柚里反应更快!眼睛一亮,立刻锁定了坐在地板上的那个穿着鹅黄色小浴衣、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孩!
“柚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响亮而充满喜悦,带着一种毫无隔阂的熟稔,仿佛昨天才刚刚分别!
柚里的大脑仿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填满!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板上爬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像一只被惊动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就朝着门口跑去!
“千树——!”她的回应同样充满了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狂喜!
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玄关处猛地撞在一起!毫不顾忌地、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千树甚至还像个小大人似的,用力拍了拍柚里的后背。阳光从门口涌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仿佛都在为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而舞蹈。脚下古老的木地板传来被奔跑脚步震动的、细微而真实的触感。
大人们看着他们俩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好了!千树也来了!正好,晚上我们两家人一起去祭典!”玲子阿姨高兴地宣布。
这个提议得到了孩子们最热烈的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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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祭典广场,如同一个被点燃的、沸腾的梦幻国度。无数盏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光芒,各种小吃的香气混合着人群的热闹喧嚣,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快乐漩涡。太鼓的节奏厚重而欢快,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跳上。
柚里和千树手拉着手,像两尾灵活的小鱼,在拥挤的人潮中穿梭。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一切新奇事物的好奇和渴望。苹果糖的甜腻,章鱼烧的焦香,捞金鱼的吆喝声……一切都如此迷人。
很快,他们的目光就被那个最大的金鱼摊吸引住了。方形的水池里,无数条或红或白或金的小金鱼拖着纱裙般的长尾,在拥挤的水体中惊慌失措地穿梭游弋,在水底灯光的映照下,如同流动的宝石。
“柚里!我们去捞金鱼吧!”千树兴奋地指着那边。
“好!”柚里用力点头。
摊主大叔笑眯眯地递给他们两个纸网和两个小盆。两个孩子并排坐在摊位前的小板凳上,神情专注得如同面对一场重大的考试。橙黄色的灯笼光芒洒在他们紧绷的小脸上,勾勒出无比认真的轮廓。
“柚里加油!”千树自己紧张地盯着水面,还不忘给身边的柚里打气。
柚里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那脆弱得如同蝉翼的纸网,小心翼翼地追逐着一条通体火红、格外漂亮的金鱼。她的动作笨拙而认真,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几次失败后,终于!她的手腕猛地一沉!纸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插入水!精准地兜住了那条惊慌失措的红鱼!
“抓到了——!!!”柚里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充满巨大喜悦的尖叫!几乎从板凳上跳起来!
“哇——!!太好了!!!”千树也兴奋地大叫起来,比自己抓到了还要高兴!
摊主大叔笑着摇摇头,熟练地将那条红鱼捞出,放入一个透明的、装满清水的塑料袋里,递给了柚里:“小姑娘运气不错嘛!拿好了哦!”
柚里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塑料袋。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传递到指尖。清澈的水里,那条漂亮的红鱼惊慌地游弋着,搅动着水波。霓虹灯的彩光透过水波折射出来,在她眼底炸开一片流动的、璀璨的星河。她的脸上洋溢着巨大的、纯粹的幸福笑容。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词,似乎总在最快乐的时刻悄然应验。
就在他们离开金鱼摊,兴奋地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进时,柚里只顾着低头看袋子里游动的金鱼,没注意旁边一棵装饰树上伸出的、略显尖锐的枯枝。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裂帛般的声响!
那个透明的塑料袋!被枯枝的尖端猛地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哗——!!”
袋子里冰凉的清水瞬间从破口处汹涌而出!浇了柚里一手一脚!袜子瞬间被浸透,带来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冰冷触感!
“啊!”柚里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抓紧袋子,但水流失的速度太快了!袋子迅速瘪了下去,那条红鱼在仅剩的一点水里惊恐地扑腾着!
“怎么办?!怎么办?!”柚里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巨大的无助和恐慌攫住了她。这条鱼是她好不容易才捞到的!是千树看着她抓到的!
千树也吓了一跳,但他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大脑急速运转着寻找解决办法。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个卖蜡烛的小摊上!燃烧的烛台上,堆积着厚厚的、半熔化的、透明中带着微黄的蜡油!
一个大胆的、属于孩子的急智瞬间冒了出来!
“柚里别怕!看我的!”千树大声说道,试图安抚慌乱的柚里。他一个箭步冲到蜡烛摊前,也顾不上和摊主解释,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就朝着那堆正在熔化的、冒着丝丝热气的蜡油表面猛地按了下去!他想用手指蘸取一些蜡油,赶紧回去堵住塑料袋的破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
紧接着——
“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巨大痛苦的尖叫猛地从千树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熔化的蜡油温度极高!远远超出了一个五岁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他的指尖在接触到蜡油的瞬间,就被那灼热的温度狠狠烫伤!钻心的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他猛地缩回手,看着自己瞬间变得通红、甚至隐约泛起水泡的食指,巨大的疼痛和恐惧让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柚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呆了!她看着千树疼得扭曲的小脸和那根触目惊心的手指,又看看自己手里还在漏水的袋子和奄奄一息的金鱼,巨大的惊吓、愧疚和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哇——!!!!!”她也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那个破掉的塑料袋!袋子连同里面所剩无几的水和那条挣扎的红鱼,一起掉落在了地上!
两个孩子的嚎啕大哭瞬间引来了周围人群的注意。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关心着。
“哎呀!烫着了!”
“快!拿点冷水来!”
“这孩子,怎么去碰蜡油啊!”
“这金鱼……”
混乱中,金鱼摊的老板也闻声挤了进来。他看到地上还在扑腾的红鱼和那个破掉的塑料袋,又看了看哭得撕心裂肺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千树那根被烫伤的手指,顿时明白了大半。
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先是快速地从旁边的摊位上要来一盆冷水,让千树把烫伤的手指浸进去缓解疼痛。然后,他默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条还在挣扎的红鱼,又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新的、结实的塑料袋,重新装上干净的清水,将那条红鱼放了进去。
他站起身,将新的、完好无损的塑料袋递到了还在抽噎的、眼睛哭得红肿的柚里和千树面前。
“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老板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温和,“鱼没事,给你们换了个新的袋子。小男子汉也很勇敢,下次可不能再直接用手去碰蜡油了,多危险啊!”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两个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柚里看着眼前那个新的、装着清水和游动红鱼的塑料袋,又看看千树虽然还在抽噎但明显缓解了不少的痛苦表情,再看看周围大人们关切又带着点好笑的目光……
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释然和不好意思的情绪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恐慌和疼痛。
“噗嗤……”不知道是谁先忍不住笑了一下。
紧接着,两个刚刚还哭得天崩地裂的孩子,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样子,竟然同时破涕为笑!那笑容带着未干的泪痕,显得有些滑稽,却无比真实和灿烂。
刚才那场小小的灾难和惊吓,仿佛只是祭典喧嚣乐曲中一个短暂而尖锐的不和谐音,迅速被周围更大的欢乐声浪所吞没、治愈。只剩下心底一丝淡淡的、关于灼痛和惊悸的余韵,以及手中这个失而复得的、装着红色金鱼的透明塑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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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秋日祭典的热闹如同潮水般退去,离别的日子再次到来。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白老町小火车站台。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离愁别绪的味道。蒸汽机车的车头喷吐着浓厚的白色雾气,发出“呜——呜——”的、如同叹息般的低沉汽笛声。
柚里和千树并肩站在一起,情绪都比去年冬天分别时显得平静了一些,但那份不舍依旧清晰地写在脸上。
柚里的心中,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死死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其实一直想问,想问那个从去年冬天就埋藏在心底的、关于“鸽子”的约定。她想问,千树,你说的鸽子呢?你答应要带给我的鸽子,在哪里?
但是,看着千树低落的侧脸,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默默地、艰难地咽了回去。
‘可能……’她在心底默默地、努力地为自己寻找着解释,试图消化这份失落,‘可能要冬天才带来吧?毕竟……我们是在冬天约定的……’
这个自我安慰的念头,如同一个小小的、脆弱的气泡,勉强支撑着她那颗因为离别和未兑现的承诺而微微发涩的心。
火车汽笛再次长鸣,那声音悠长而颤抖,仿佛也带着不忍分别的哀伤。白色的蒸汽氤氲开来,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最终,千树始终没有提及那个关于鸽子的名字。
那句未能问出口的期盼,和那个未能送达的羽音,伴随着列车启动的轰鸣,一起沉入了铁轨尽头,消散在那片被蒸汽晕染得模糊不清的、渐行渐远的天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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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内。
晨光又明亮了几分,已经能够清晰地照亮房间内的陈设。
病床旁,深陷在不安睡梦中的冬野,那只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抽动。
那虚握的姿势。
恍惚间。
仿佛仍固执地、徒劳地……
试图握住那年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