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环境恒定而单调。恒温空调持续发出低沉的、几乎融入背景的嗡鸣声,刻意维持着的温暖空气,却莫名地让人联想起另一种寒冷——那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无法驱散的冰寒。监护仪电极片紧紧粘贴在胸口皮肤上,持续传来一种细微而顽固的、如同蚊虫叮咬般的痒意,不断地将意识从昏沉中拉扯回来,提醒着这具身体与现实之间脆弱而冰冷的连接。
记忆的深渊,如同拥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再次张开了漆黑的口,将她拖拽而下。这一次,目的地是那个被绝望和背叛彻底冻结的冬天,那个她人生轨迹被强行扭曲的原点……
______
那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寒风如同磨利的刀锋,能轻易割开厚重的衣物,直刺骨髓。白老町被一层又厚又硬的积雪覆盖,失去了往日的柔软,显得沉默而坚硬。
柚里照例和父母来到了玲子阿姨家。和往年一样,她心底怀抱着那个小小的、不敢声张却无比炽热的期盼——期盼着那个名叫冬野千树的男孩会像突然出现的神奇礼物一样,再次敲响小姨家的门。
她每天都会无数次地望向窗外,看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一日日增厚,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透明,直到将外面的世界彻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白色。她的小手指会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动,留下短暂的水痕,但很快,新的冰霜就会迅速覆盖而上,抹去一切痕迹,如同抹去她心底那份日益微弱的希望。
寒假的日子在寂静的等待中一天天流逝。日历一页页翻过,祭典的热闹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新年也安静地过去了。
千树没有出现。
那个冬天,他没有来。
“为什么没来呢……”柚里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不是约定好的吗?要带给柚里的鸽子呢……”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小小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一种模糊的、被遗忘的感觉,第一次悄然爬上心头。
到了第二年,无论是秋日祭典时街道上再次挂起的绚烂灯笼,还是寒假里玲子阿姨家一如既往的温暖,都没能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份等待,从炽热的期盼,逐渐变成了习惯性的张望,最终沉淀为一种深藏的、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失落。雪季依旧,却只剩下无边的沉寂。
然后,是七岁那年。
家里的气氛不知从何时起,悄然发生了变化。如同晴朗的天空悄然积聚起乌云,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紧绷的、令人不安的滞重感。父母之间不再有轻松的谈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默,或者……突然爆发的、激烈的争吵。
“离婚”这个词,如同带着冰碴的毒针,一次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刺穿温暖的日常,狠狠地扎进柚里的耳膜,扎进她懵懂却敏感的心脏。
她并不完全明白“离婚”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记得邻居家那个叫翔太的小男孩。记得他的父母也曾这样激烈地争吵,无数次地重复着“离婚”这个词。然后有一天,争吵声戛然而止。翔太家的窗户变得黑洞洞的,安静得可怕。再后来,翔太就不见了。邻居们低声议论说,他父母离婚了,谁都不要他,他被送到很远很远的亲戚家去了。
翔太家窗口那个被遗弃的、在风中偶尔发出几声空洞呜咽的褪色风铃,成了柚里噩梦中挥之不去的恐怖图腾。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七岁的柚里。她害怕自己也会像翔太一样,被抛弃,被遗忘,消失在某个黑洞洞的窗口后面。
“柚里!我们去小姨家好不好?”一天,在又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妈妈满脸泪痕地冲进她的房间,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一边胡乱地将她的几件衣服塞进一个小背包,一边几乎是强行地拉着她往外走。
柚里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妈妈拖出了家门,带到了玲子阿姨这里。
然而,暂时的躲避并未换来安宁。过了几天,爸爸也找了过来。战火再次燃起,甚至变本加厉。玲子阿姨家的客厅成了新的战场。压抑的哭喊、愤怒的指责、摔碎东西的刺耳声响……一次次地将缩在角落里的柚里吓得瑟瑟发抖。
直到有一天,或许是因为惊吓,或许是因为穿堂的冷风,柚里不知怎么地发起了高烧。
病魔的降临,却意外地带来了短暂的“和平”。
那天,爸爸妈妈奇迹般地停止了争吵。他们一起守在柚里的病床前,喂她吃药,用温水擦拭她滚烫的额头,眼神里充满了一致的担忧和焦虑。那种被双方同时、全心全意关注着的感觉,对于在争吵夹缝中战栗太久的柚里来说,如同久旱逢甘霖。
一个扭曲的、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草的种子,就在那时,悄然落入了她被高烧和恐惧烧得混沌的意识土壤里。
‘是不是……只要我生病了……爸爸妈妈就会一直陪着我……就不会离婚了?’这个想法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让她昏沉的意识为之一定。
第二天,她的烧退了一些,意识稍微清醒。爸爸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昨天那样一刻不离地守着她。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挣扎着爬下床,赤着脚,摇摇晃晃地走出病房,想去找爸爸妈妈。
空荡的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她听到旁边一间空的病房里,传来了压低的、却依旧熟悉的争吵声!还是关于离婚!关于财产!关于……她!
如同冰水浇头,她瞬间彻底清醒了!
‘一定是柚里的病快好了……所以爸爸妈妈又要离婚了……’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锉着她的心脏。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
那个昨夜萌生的扭曲念头,在此刻绝望的浇灌下,疯狂地滋生、蔓延、变异!
‘是不是……是不是柚里得一个永远好不了的病……爸爸妈妈就不会离婚了?’
‘要是……要是柚里的腿动不了了的话……’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死死地盯住自己那双穿着病号服裤子的、纤细的、还能跑能跳的腿,‘……爸爸妈妈就会一直陪着柚里了……就必须陪着柚里了……’
这个想法是如此疯狂!如此可怕!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如同深渊般的吸引力!
她靠着墙壁,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底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诅咒、恳求!
‘动不了吧!求求你了!让我的腿动不了吧!这样就好了!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就在这极端情绪达到顶点的刹那——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仿佛腰椎以下的某个地方,真的有一根至关重要的、连接着一切感知和运动的电缆,被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扯断!一股难以形容的、既非疼痛也非麻木的、纯粹的“断裂”感和“空洞”感,如同闪电般瞬间席卷了她的下半身!
“呃……”
一声极其短促的、如同被掐住喉咙的气音从她嘴里溢出。
随即,她的意识如同被切断电源的灯泡,猛地黯淡下去。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顺着墙壁滑倒,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______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奇怪的“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极度恐慌的“空无感”,从腰部以下弥漫开来。仿佛那部分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变成了一种陌生的、无法感知也无法控制的、沉重的累赘。
视野模糊地聚焦。
天花板的灯光刺得眼睛发痛。
三张放大的、写满了极致惊恐、焦虑和难以置信的脸庞,正从上方死死地凝视着她——爸爸、妈妈、还有玲子阿姨。他们的脸色都惨白得如同病房的墙壁,眼睛红肿,嘴唇颤抖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柚里试图动一下。她想抬手,想询问,想告诉他们自己刚才那个可怕的想法和祈祷……
但是,她惊恐地发现,除了眼睛和脖子,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尤其是腰部以下,完全不听使唤!那种空无感是如此彻底,如此绝对!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淹没了她!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加诡异、更加扭曲的情绪,竟然也同时从心底滋生出来——一种病态的、黑暗的“欣喜”!
‘成功了……?真的……动不了了吗?’她在心底无声地呐喊,‘这样……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走了吧?他们必须留下来……必须照顾我……’
巨大的恐惧和这丝诡异的期盼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疯狂交织、撕扯!
然而,现实再次以最残酷的方式,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妄想。
在经过最初几天的兵荒马乱、各种检查和医生束手无策的摇头之后,父母的争吵虽然停止了,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绝望氛围开始笼罩下来。
终于,在一个清晨,妈妈背起了那个熟悉的背包,走到了她的病床前。爸爸站在门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柚里,”妈妈的声音嘶哑而疲惫,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女儿那双充满了恐惧和最后期盼的眼睛,“爸爸妈妈……要离开一段时间。”
柚里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们去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的腿!”妈妈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篇早已准备好的、苍白无力的稿子,“这段时间……你先和小姨一起生活,好不好?等我们找到办法,马上就回来接你!”
“不要——!!!”柚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巨大的恐慌和被抛弃的预感瞬间将她吞噬!她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妈妈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妈妈的肉里!“柚里要妈妈!不要走!不要丢下柚里!柚里听话!柚里再也不生病了!求求你!妈妈!”
她的哭喊声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如同垂死幼兽的悲鸣。
妈妈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痛苦的挣扎,但最终,那丝挣扎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冷酷的决心所覆盖。她猛地一咬牙,手腕用力,近乎粗暴地狠狠甩开了柚里死死攥着她的手!
那一下甩脱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带来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分离,更是一种彻骨的、被彻底否决和抛弃的冰冷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柚里的指尖,也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柚里……听话……”妈妈的声音带着最后的颤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病房!爸爸紧随其后,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病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也彻底关上了柚里世界里最后的光。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玲子阿姨以泪洗面和无数次的康复尝试中度过的。最初的一个月,柚里每天都死死地盯着病房门口,期待着那扇门会再次打开,爸爸妈妈会带着笑容和希望走进来。
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
门口始终空无一人。
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如同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了柚里的生命里。
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随着一次次康复训练带来的只有更深的绝望,随着玲子阿姨眼中无法掩饰的悲痛和无奈,柚里那颗曾经充满期盼的心,终于一点点地、被迫地认清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她慢慢地、艰难地……放下了那份不切实际的希望。
如同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连同那双再也无法行走的腿,一起埋葬在了七岁那年的冬天。
______
病房内。
晨光已经彻底驱散了夜色,明亮而清晰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甚至有些刺眼。
柚里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迟滞,向下移动。
最终,落在了自己那双随意置于雪白床单上的、苍白而静止的双腿上。
那双腿纤细,白皙,却透着一股缺乏生命力的冰冷和僵硬。
它们就那样静静地搁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
早已在七岁那年冬天的某个瞬间。
连同那份被彻底背叛的期盼和那个疯狂而绝望的祈愿。
一起彻底地冻结成了永恒的凝固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