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晨曦

作者:哈猫哩 更新时间:2025/9/8 0:49:06 字数:2717

病房彻底被清晨的光线占据。那光线不再是朦胧的灰白,而是带着一种清澈的、近乎透明的质感的乳白色晨曦,如同被稀释过的牛奶,温柔地流淌进来,漫过一切。这光线为歪靠在椅子上深睡的冬野千树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极其柔和、略显模糊的金色边缘,让他脸上疲惫的线条显得不那么冷硬,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圣洁的宁静。

监护仪依旧不知疲倦地发出规律而低微的“滴答”声,那稳定的电子音仿佛成了这片苏醒前的宁静空间里唯一的节奏基石,也巧妙地掩盖了其他更加细微的、源自心灵的声响。

柚里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久久地停留在冬野熟睡的侧脸上。高烧退去后的虚弱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又带着一种疲惫的空洞。许多被刻意压抑、深藏心底的话语,在此刻万籁俱寂、唯有晨曦与电子音相伴的时刻,如同找到了缝隙的涓流,无声地在她心底流淌、汇聚,最终化为极其微弱的、几乎只有气流摩擦声的气音,从她干涩得如同砂纸的喉间艰难地碾出:

“千树……”

仅仅是吐出这个名字,就仿佛用尽了她不小的力气。输液管因为她极其轻微的动作而晃荡了一下,顶端悬挂的药液加速滴落了一滴。

她的目光贪婪地、细致地描摹着他的眉眼,那逐渐舒展的眉头,挺直的鼻梁,甚至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这些属于青年的、略带棱角的轮廓,竟与她记忆深处那个五岁男孩模糊而柔软的残像,在某些瞬间完美地重叠起来。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底翻涌。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依旧轻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庆幸,和一丝深藏其下的、巨大而酸楚的委屈,“……柚里好高兴……”

是真的高兴。那种高兴,如同被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在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时,便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在那个冰冷的公园里,他是如何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剑般出现,那双有力的手臂是如何将她从那令人窒息的囚笼里解救出来。轮椅碾过地面碎冰时传来的颠簸触感,他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头顶的感觉,甚至他外套上沾染的淡淡硝烟和汗水的气息……那一刻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脊椎深处,成为了她灰暗生命里一道无法磨灭的、代表着“救赎”的光痕。

也正是那一刻,在他推着她走出巷口、街灯的光芒骤然照亮他侧脸的瞬间——她就认出来了。

是他。

是那个在很多很多年前,笑着说她像鸽子一样、和她拉钩约定、却又无声消失了的冬野千树。

她以为,他也认出了她。她以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是命运迟来的补偿,是跨越了漫长时光的、一次心照不宣的重逢。

然而……

希望的火苗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浇灭。

他没有认出她。

他的眼神里有关切,有同情,有属于医者的责任感,甚至有对玲子阿姨的承诺……唯独没有她所期盼的那份“认出”的震惊和熟稔。

他对待她,更像是对待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的病人。

这个认知,像一根极其细微却无比锋利的冰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她的心脏,带来一种持续而尖锐的钝痛。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微弱的气音里浸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被深深压抑的委屈,“……你把柚里忘了……”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沉重而冰冷的石块,从她心底浮现,又沉沉地坠入胃袋深处,凝结成一个坚硬、冰冷、无法消化也无法排出的核。十年时光,真的足以将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记忆里彻底抹去吗?那些一起堆过的雪人,一起捞过的金鱼,一起因为烫伤和破掉的袋子而嚎啕大哭又破涕为笑的瞬间……那些对她而言珍贵如宝石的记忆,对他而言,就如此无足轻重吗?

“……连我们的约定……”她几乎是无声地翕动着嘴唇,那个关于“鸽子”的、她珍藏了十年的词语,在舌尖辗转了无数次,带着孩童般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的甜蜜,最终却还是被一种巨大的怯懦和失落打败,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喉间一团苦涩的唾沫,“……也忘了……”

是啊。他忘了。彻底地忘了。

既然他已经忘了,自己再贸然提起,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可能换来对方的尴尬、茫然、甚至可能是出于礼貌的敷衍……还能有什么?那不仅是对那份珍贵回忆的玷污,更是对自己这十年执念的无情嘲讽。

她害怕。害怕那份小心翼翼守护了十年的微光,会在对方茫然的眼神里彻底熄灭。她宁愿守着这份无人知晓的、孤独的回忆,至少,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个约定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并且依旧带着温度。

目光,缓缓地、沉重地从冬野身上移开,落在了伏在病床边缘、依旧深睡着的玲子身上。

晨曦同样照亮了玲子散落在臂弯间的发丝,那其中刺眼地掺杂着许多并非来自岁月的、而是源于操劳和忧心的白发。她的睡颜带着深深的倦容,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紧蹙着,仿佛仍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忧。

看着这张熟悉到刻入骨血里的面容,柚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轻握住,一种混合着巨大感激、深切依恋和浓重愧疚的情绪汹涌而来。

“……小姨。”她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用了那个称呼了十年的称谓。

但随即,她停顿了一下。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感波动。那里面有犹豫,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深沉而坚定的温柔。

她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更正了那个称呼:

“……不……”

“……妈妈。”

只是一个称谓的更改。却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仿佛有整整十年的岁月光影呼啸着从眼前掠过!那些日夜不休的照料,那些忧心忡忡的守护,那些为了她而放弃的一切,那些深藏在皱纹和白发里的、无声而沉重的爱……全都凝聚在了这两个简单的音节里!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倒灌回脑海!

她清晰地记得十年前,父母彻底消失后,玲子是如何毅然辞去了那份她热爱且稳定的医院工作。辞职信飘落在办公桌上的轻响,如同一个沉重的休止符,砸碎了她原本平静而安稳的人生轨迹。

然后,是那间小小的、刚刚起步的结城诊所。空气里长时间弥漫着新刷油漆的刺鼻气味和各种药液混合的、略显古怪的味道。玲子日夜忙碌的身影,学习、考证、购置器材、照顾根本无法自理的柚里……所有沉重的担子都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

从此,柚里的整个世界,便被一种浓烈的、独特的“消毒水”气味所包裹。

这气味,本该象征着疾病、创伤和冰冷。本该是令人厌恶和抗拒的。

但奇怪的是,对于柚里而言,这气味却逐渐变得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甚至……成为了“安全”和“归属”的代名词。因为它总是伴随着玲子妈妈的身影,伴随着她那双永远温暖而灵巧的手,伴随着她疲惫却从不缺席的关怀。这气味,如同玲子妈妈用爱与牺牲为她亲手编织的一个柔软的、坚不可摧的茧房,将她那具残缺的、被遗弃的生命,小心翼翼地包裹其中,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和冰冷。

她从未被嫌弃过。一次都没有。

即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拖油瓶”,是个需要终身依赖他人、注定充满麻烦的存在。玲子妈妈从未流露出丝毫的厌烦或后悔。她的爱,如同诊所里那盏永远亮着的灯,稳定、温暖、无声,却从未熄灭。

柚里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或委屈,而是因为一种涨满胸腔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和爱。

她放在雪白床单上的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正被熟睡的玲子紧紧握住。

那动作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时光。

仍固执地、想要去握住她那只苍白的手。

要为了她毫不犹豫地徒手掰开命运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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