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硬木椅子显然并非为长时间睡眠而设计。冬野千树在不安的浅眠中无意识地调整着姿势,试图避开那坚硬得硌人的椅背。但这生理上的细微痛苦,很快就被另一个更深层、更庞大的梦境漩涡所吞噬、覆盖。
梦境一如既往地始于那片无边无际的、被厚重白雪覆盖的原野。视野所及,唯有令人心悸的纯白与死寂。大雪无声而密集地飘落,如同无数冰冷的、试图掩埋一切的幽灵,疯狂地覆盖着大地,也试图覆盖他所有的感知。脚下的积雪深不见底,每一步踏出都异常艰难,仿佛陷入冰冷的流沙,吸走了所有的声音,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被这片广阔的、贪婪的雪白所吞噬、消音。
他茫然地向前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有一种无形的、不容置疑的推力在驱使着他不断前行。
然后,他低下头。
发现自己右手正紧紧地握着什么。
那是一只小手。隔着一层厚实的、带着细腻绒毛的针织手套。他能感受到手套底下传来的、属于孩童的、虚软而微弱的暖意,以及那小手对自己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依赖感。
他顺着那只小手向上看去。
是一个女孩的身影。同样穿着厚厚的冬衣,围着围巾,大部分面容被遮挡,他看不清她的具体样貌,就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一切细节都模糊不清。
他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牵着她的手。也不知道要走向何方。只是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往前走,必须往前走。
两人的身影在无垠的雪原上艰难跋涉,身后留下两串深深的脚印。但大雪无情,刚刚印下的足迹,转瞬间就被新的落雪迅速覆盖、抹平,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走着走着。
毫无预兆地。
他手中的触感猛地发生了变化!
那隔着手套的、孩童小手的虚软暖意骤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特有凉意和光滑曲线的触感——是轮椅的扶手!
他猛地低头。
发现自己正推着一架轮椅。轮椅的金属支架在雪地反射的冷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轮椅上,坐着一个女孩。
依旧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裹着厚厚的毯子,身形显得单薄而脆弱,低垂着头,淡金色的发丝从帽檐边缘滑出几缕,被寒风吹得微微拂动。
轮椅沉重的橡胶轮子碾过深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嘎吱”声,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清晰而孤独的车辙印。同样地,这两道印记也很快被永不停歇的大雪贪婪地吞噬、覆盖。
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般闪烁起来!
当视野再次稳定时——
雪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死寂的大海。
阴沉得令人压抑的天空低垂着,几乎与远处灰暗的海平面彻底融为一体,难以分辨界限。天地间仿佛被一块巨大无比的、灰蓝色的、令人窒息的幕布所笼罩。大雪依旧在下,密集的、冰冷的雪片无声地坠入同样冰冷的海水中,瞬间消失无踪。
他依旧推着那架轮椅,站在一片突兀的、覆盖着积雪的黑色礁石海崖之上。脚下,是波涛汹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海水,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咆哮。
冬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恐惧感和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来到海边?!
这个梦境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是在无尽的雪原中牵着手艰难跋涉,直到精疲力竭醒来。从未……从未出现过大海!从未出现过这样令人不安的场景变化!
“为什么……推你来海边……?”一个惊恐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从他梦境的潜意识深处窜出,狠狠咬向他的理智!
“呃——!”
冬野猛地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动作之大,差点带翻了旁边的椅子!
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的额角、鬓边疯狂涌出,迅速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领。几滴冰冷的汗珠甚至沿着他的下颌线滚落,“啪嗒”一声,砸在病房冰冷光滑的地板上,那细微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他下意识地、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猛地将目光投向病床——
正好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碧绿色的眼眸。
柚里已经醒了。不知醒了多久。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正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猛然惊醒、大汗淋漓、惊魂未定的样子,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极其虚弱地、努力地向上扯了扯苍白的唇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性的、表示自己没事的笑容。
但那笑容太过虚弱,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破碎感,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冰冷的晨光映照下,像雪地上一闪而逝的、不真实的折光,反而让冬野的心头更加揪紧。
“千树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柚里问道。
“做了个梦,没事。”冬野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喘息和心脏的狂跳,声音因为刚才的惊悸和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冰冷的汗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好些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柚里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极其轻微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沉静而虚弱,却又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冬野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看着她身下洁白的病床,看着她搁在被子外的那只纤细而安静的手……刚才那个清晰得可怕的梦境残像——那架冰冷的轮椅,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那片灰蓝色的、令人窒息的大海和悬崖——如同无法驱散的幽灵,再次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脑海,与现实中的景象疯狂地重叠、交织,仿佛一张曝光了两次的底片,虚幻与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而诡异。
轮椅!
梦里的轮椅!
他猛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而刺眼的意象!
为什么梦里会出现轮椅?为什么自己会推着轮椅?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钉在了病床上的柚里身上。
梦境里那个坐在轮椅上、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是柚里?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大脑!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更加深重的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梦境里会反复出现柚里?而且是坐在轮椅上的柚里?
更可怕的是,为什么今天的梦境会突然发生变化?从无尽雪原的跋涉,变成了推着她走向那片象征着终结和危险的海边悬崖?!
“为什么推你来海边?”梦境里那个惊恐的疑问,再次不受控制地在他心底轰鸣作响,如同撞钟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攥紧了掌心。那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紧握轮椅金属推把时的那种冰冷、坚硬、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触感。那感觉如此真实,几乎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壁垒,深深地烙进了他的掌纹深处。
答案仿佛就堵在喉咙口,随着剧烈的心跳和血液一起冲击着太阳穴,带来一阵阵胀痛。呼之欲出,却又被一层浓雾般的遗忘和困惑死死地遮挡着,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