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低语

作者:哈猫哩 更新时间:2025/9/23 0:21:10 字数:4402

医院病房内,时间仿佛被浸泡在了一种粘稠而缓慢流动的琥珀之中。乳白色的晨光经过纱帘的过滤,失去了锐利的边缘,变得柔和而弥漫,均匀地铺洒在每一寸空间,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几乎静止不动的微小尘粒。夜间那种紧绷的、被监护仪电子音统治的寂静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带着疲惫虚脱感的宁静。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但与清早从窗缝渗入的、凛冽而干净的寒气混合后,竟生出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微涩感。

玲子阿姨动了动,从病床边缘不甚舒适的趴伏姿势中缓缓抬起头。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让她的脖颈和肩膀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响,如同生锈的合页。她脸上被衣袖压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几缕发丝凌乱地粘在颊边,眼下的青黑诉说着昨夜的不安与疲惫。她眨了眨有些干涩发胀的眼睛,视线尚未完全聚焦,便已本能地转向病床中央——那份深植于骨髓的关切,早已超越了意识的调度。

“你们都醒了啊……”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她小心翼翼地活动着酸痛僵硬的肩颈,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柚里身上,仔细逡巡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柚里,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喉咙痛不痛?”一连串的问题轻柔地吐出,带着不容错辨的忧心。

柚里微微侧过头,晨曦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碧绿的眼眸因高烧退去而重新变得清亮些许,虽然依旧盛满了虚弱,却不再是昨夜那种令人心惊的混沌与潮红。她朝着玲子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笑容。“好多了。”她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像一缕暖风,瞬间抚平了玲子眉间最深的褶皱。

玲子阿姨伸出手,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手掌心轻柔地、试探性地贴上了柚里的额头。她闭眼感受了片刻,那全神贯注的神情,仿佛在解读最重要的生命讯号。良久,她才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中满载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与欣慰。

“烧确实退了呢…谢天谢地…”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是高度紧张后骤然松弛下来的本能反应。她转身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试了试水温,感觉恰到好处,便小心地扶起柚里的头,将杯沿凑近她干裂的嘴唇。“来,慢慢喝,多补充点水分,身体才好得快。”

冬野千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母亲照顾病中女儿的画面,寻常而温暖,却在此刻奇异地触动了他。昨夜那个光怪陆离、最终滑向冰冷海崖的噩梦所带来的心悸和莫名的不安,似乎被这日常的温情稍稍驱散了一些,但它们并未远去,只是像潮水般暂时退却,仍在意识的沙滩上留下湿冷而晦暗的印记。

“昨晚上真是吓死我们了,”他开口道,声音因睡眠不足而有些低沉,“突然就烧得那么厉害,怎么都降不下来。”

“是啊,”玲子阿姨一边专注地给柚里喂水,一边心有余悸地点头,眼神中掠过一丝后怕的阴影,“来势太凶了。幸好发现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将那未尽的、可能极其糟糕的设想甩开,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柚里的体质…总是这样,一场小感冒都可能引出大麻烦…”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与一种长期应对担忧而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坚韧。

喂完水,玲子阿姨轻轻将柚里放回枕头上,细心地掖好被角。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些许懊恼:“瞧我这记性,真是急糊涂了。昨晚上慌慌张张跑来医院,柚里的换洗衣物、毛巾牙刷什么的,一样都没带。”她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结城诊所的钥匙串,从中解下一把略显古旧的黄铜钥匙,递给冬野。“千树,能麻烦你跑一趟吗?回诊所帮柚里拿几件宽松舒服的衣服。”

“没问题,交给我吧。”冬野立刻接过那把钥匙。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柚里,对她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比病房内更显空旷冷清,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烈和纯粹,几乎形成了一种具有实感的屏障。冬野加快脚步,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反而更衬出四周的死寂。推开厚重的防火门,室外干冷的空气如同冰水般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一振,也让他从医院那种特有的、混合着病痛与药物的沉闷氛围中暂时挣脱出来。

清晨的白老町尚未完全苏醒。街道空旷,一夜寒风将积雪表面冻成了一层脆硬的冰壳,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而单调的声响,这声音是他此刻唯一的伴奏。他的思绪却无法像街道一样空旷,那个变异的梦境如同附骨之疽,再次纠缠上来——无边雪原上牵手前行的无助,金属轮椅扶手的冰冷触感,灰蓝色大海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悬崖边那种扑面而来的、强烈的不祥预感……这些碎片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反复闪回、交织、翻滚。

为什么梦境的主角会是柚里?

为什么平稳行驶的轮椅会走向那片象征终结的海崖?

这个反复出现、昨夜又骤然变调的梦,究竟是他潜意识的混乱投射,还是……某种被遗忘的真相,正在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固执地试图浮出水面?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神,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一种深沉的、仿佛触及了某个巨大黑洞边缘的寒意。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屏蔽,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那座熟悉的、门廊下挂着褪色风铃的结城诊所走去。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晨间显得格外清晰。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带着几分滞涩的“吱呀”声,仿佛一个温和的老人打着哈欠,迎接他的归来。

诊所内部熟悉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那是一种复杂而令人心安的味道——淡淡的草药清香、洁净的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于木质家具和地板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温润气息。这里没有医院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紧张的焦虑感,有的只是一种宁静的、仿佛时间流逝都变慢了的安稳。阳光透过临街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切井然有序,仿佛昨夜那场兵荒马乱从未发生。

他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扇属于柚里的房门。

站在门前,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钥匙,金属的冰冷坚硬似乎能帮助他锚定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微微回荡。

他推开门。

老旧的木质门铰链立刻发出一阵绵长而低沉的呻吟,仿佛一个沉睡了很久的灵魂被不情愿地唤醒。随着房门的开启,一束更加充沛的晨光从逐渐扩大的门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入,瞬间劈开了房间内相对昏暗的光线。

房间里的陈设一如既往的简洁、整洁,甚至透着一丝近乎刻板的秩序感,但每一处细节又都明确标示着这是一个长期居住的、充满个人痕迹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淡的、难以精准形容的复合气味——旧书页和纸张的微尘味、某种舒缓镇痛药膏带来的淡淡草本苦香、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鸟类绒羽或晒过阳光的干净棉布般的柔软气息。

冬野的目光首先精准地投向靠墙的那个原木色衣柜。他走过去,拉开滑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洗净织物的清新阳光味和那种淡淡的、微涩的药膏气息扑面而来。柜内的空间利用得充分而整齐,衣物并不多,大多是素色、柔软舒适的棉质或绒布衣物,分门别类地叠放或悬挂着。色调多是米白、浅灰、淡蓝,透着一种安静的温柔。

他蹲下身,小心地翻找着,仔细挑选出两三件看起来最宽松、最柔软的睡衣和贴身衣物,小心地折叠好,放入袋子里。

任务本已完成,他站起身,准备离开。但就在他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房间另一侧时,他的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绊住了。

那是靠墙放置的一个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实木书架。它像一面厚重的书墙,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毫无缝隙。而令人惊异的是,那浩如烟海的书籍,竟然几乎全部与同一个主题相关——鸟类。

各种开本、厚薄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书籍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厚重如砖块、封面烫金的《世界鸟类大全典藏图鉴》;纸张已然泛黄、书脊磨损的《日本野鸟观察指南》;封面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鸟类摄影作品集,如《飞羽的瞬间》、《极地冰原上的猛禽》;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散文、小说或诗歌集的软精装书,书名也赫然带着《听鸟》、《迁徙的诗》、《羽翼下的沉思》等字眼。许多书脊因为被反复抽阅,烫金的字体已经磨损剥落,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晨曦映照下,那些斑驳的痕迹如同散落的、闪烁着微弱金光的星屑,沉默地诉说着它们被翻阅的频率。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兴趣爱好的范畴。这简直是一种……系统性的、带着某种执着乃至虔诚的投入与专注。冬野怔怔地站在书架前,一时间竟有些失神。他难以想象,那个安静地坐在轮椅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少女,是如何日复一日地沉浸在这些描绘着另一个飞翔世界的书页之中的。这需要何等的耐心,又是何种强大的动力在支撑?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那些书名:《鸟类的语言》、《梦的羽化》、《雪鸮:北极冰原的幽灵》、《与天堂鸟对话》……每一本书都像一扇窗,通往一个自由而广阔的天空,而这扇窗,对于它的主人来说,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

就在他心神激荡,试图理解这一切时——

“像鸟一样哦!”

一个清脆而明亮的、带着小男孩特有的、毫无保留的赞叹与喜悦情绪的嗓音,毫无任何预兆地、异常清晰地、仿佛就贴在他耳畔响起般,炸响在他的听觉神经上!

冬野全身的肌肉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骤然褪去!一股寒意从脊椎尾骨直窜而上!他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转过头,凌厉而惊骇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速扫过整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阳光依旧透过百叶窗,在空气中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带中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无声地飞舞、沉浮。房间里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活动的身影。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突如其来的死寂中,如同擂鼓般“咚咚”作响,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是幻觉?是因为疲惫和那个怪梦产生的幻听?

可是……那声音……太真实了。音色、语调、甚至那语气中洋溢着的天真与纯粹的赞美……都带着一种诡异的、让他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深埋已久开关的熟悉感。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惊疑,或者是为了彻底击碎他的侥幸——

“……真的吗?”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一个细小的、带着小女孩特有的、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和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微微颤抖的、如同最纤细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的声音,仿佛接龙般,紧跟着前一个声音,幽幽地、却又无比清晰地,从他耳蜗的最深处共振、嗡鸣起来!

轰——!!!

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冰川崩裂!

冬野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呼吸在瞬间彻底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这两句简单的、孩童间最寻常不过的对话,此刻却像两把古老而锈蚀、却依旧锋利无比的钥匙,被一股无形的巨力驱动,狠狠地、粗暴地撬动了他记忆宫殿最深处那扇尘封了整整十年、沉重到他自己都早已遗忘其存在的门扉!

眼前的书架、书籍、房间…周围的一切景象瞬间如同潮水般褪色、模糊、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被时光尘封却在此刻骤然变得鲜活无比的画面——

那是一片洁白无垠的、被新雪覆盖的广场。冬日稀薄而明亮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寒冷的空气清新干净,带着雪粒的味道。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咕咕”地叫着,降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啄食着什么,扬起细碎的雪尘。

一个穿着鲜艳红色羽绒服、像一团跳动火焰的小女孩,正在雪地里奔跑、欢笑,她的身影灵动而欢快,双马尾在脑后跳跃。

那个小女孩转过头来——那张脸…那是年幼的柚里!脸上洋溢着灿烂的、毫无阴霾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笑容!

而那个说出“像鸟一样哦!”的男孩……

那个声音…那个充满了惊叹和纯粹喜悦的语调……

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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