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野千树提着装有柚里衣物的柔软布袋,走出了结城诊所。门廊下那串褪色已久的陶瓷风铃,被骤然卷起的冷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一连串零星而沉闷的、如同老人咳嗽般的“叮咚”声,旋即又归于沉寂。诊所内那种混合着药草和温暖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被迅速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室外干冷而略显萧瑟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一阵清晰的凉意。
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医院方向走。心思却依旧被那突如其来的、海啸般涌回的童年记忆碎片所占据,沉甸甸的,搅得他心神不宁。柚里儿时在雪地里欢笑奔跑的身影,与自己那句“像鸟一样哦”的赞叹,如同两股不同色调的丝线,在他脑海中疯狂缠绕,试图编织出一幅完整却仍缺失关键部分的画卷。
就在他经过一个岔路口时,目光无意间瞥向路边一栋略显孤零零的老房子。那房子比周围的建筑看起来更旧一些,灰泥墙面有些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色的砖块。木格窗紧闭着,蒙着厚厚的灰尘。院墙低矮,由粗糙的石头砌成,缝隙里长满了枯黄的杂草。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那扇锈迹斑斑的矮铁门上悬挂的门牌上。
门牌是老式的铜质,边缘已经卷曲,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绿色的铜锈,但中间两个字,却因为常年的抚摸或风雨冲刷,反而显露出黄铜原有的、在冬日惨淡天光下微微反光的底色——
吉 野
“吉野”……这是外婆家的姓氏!
“我……我真是……”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懊恼和自责,“……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这次远赴北海道,来到母亲故乡白老町的最初、也是最根本的目的,不正是奉母亲之命,前来查看外婆去世后留下的这栋老房子吗?!母亲一直惦记着这栋充满她童年和少女时代回忆的老屋,担心它久无人居会破败损坏,特意嘱咐他过来定期查看、清扫维护。
可是……自从一年前在那个雨夜被玲子阿姨收留,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与柚里、东云樱、日向、铃杏、亚由美的相识,秋日祭典的风波,日常生活的琐碎,尤其是昨夜柚里突发高烧的惊险——如同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浪潮,彻底淹没了他最初的意图。他竟然将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种强烈的、想要弥补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改变了方向,朝着那栋老房子走去。
院子的矮铁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他伸出手,握住那冰冷而粗糙的、被铁锈侵蚀得凹凸不平的门把,用力一推——
“嘎吱——吱呀——!!!”
铁门铰链发出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尖锐地撕裂了周围空旷环境的寂静,显得格外突兀和凄凉,仿佛在抗拒着这不期而至的造访,又像是在哀叹着被时光遗忘的孤寂。
院子里的景象,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荒凉。曾经或许精心打理过的花圃,早已被疯狂滋生的、枯黄与绿褐色交织的野草彻底湮没,只能依稀凭借一些凸起的土垄和散落的、风化严重的碎砖石,勉强辨认出大致的轮廓。那些荒草长得极高,在冷风中无声地摇曳,像一片喧嚣而落寞的绿色墓碑,埋葬着往昔的生机与欢笑。一棵老樱花树伫立在院子一角,光秃秃的枝桠如同干枯的鬼爪,沉默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烂的微腥和泥土的潮气。
冬野的心头莫名地一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涌上来的、难以言喻的苍凉感,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钥匙——那是母亲郑重交给他的、外婆老房子的钥匙。钥匙也是老式的黄铜材质,比诊所的钥匙更大、更沉,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
他将钥匙插入门锁。锁孔似乎因为久未使用而有些锈蚀卡涩,他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钥匙完全插入,然后用力一拧——
“咔…哒…”
一声沉闷的、仿佛极不情愿的脆响之后,锁舌终于弹开。
他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的木质大门。
“呼——”
一股极其浓烈、厚重、混合着陈年灰尘、潮湿霉味、以及某种木质家具和纸张缓慢腐朽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浊流,如同被囚禁了太久的、充满怨气的幽灵,猛地从门内汹涌而出!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咳咳!咳咳咳!”冬野猝不及防,被这浓重的尘埃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起手臂用袖子捂住口鼻,眯着眼睛向屋内望去。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所有的窗帘都紧闭着,只有几缕极其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和破洞中艰难地透射进来,在弥漫的浮尘中形成几道模糊的、浑浊的光柱,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客厅里的一切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白色的积尘,如同披上了一层死亡的纱幔。家具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沉默,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像。空气凝滞得可怕,时间在这里仿佛彻底停止了流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压抑的沉寂和腐朽。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尘霾扑面而来的瞬间——
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壁垒的气味分子,如同狡猾的精灵,猛地钻入了冬野的鼻腔!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而奇特的复合气味基底之上,顽强残留的一丝微弱印记——是烤焦的黄油饼干边缘特有的、带着微糊的浓郁奶香;是阳光下晒干的、散发着清新阳光味道的棉布被褥;是外婆总爱别在衣襟上的、某种干燥后草药植物的微涩苦香;还有……还有冬日里烧得旺旺的、带着松脂气息的暖炉的味道……
这些气味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瞬间就打开了他脑海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关于“外婆家”的感官记忆宝箱!
无数模糊而温暖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萤火虫,骤然在昏暗中闪烁起来——外婆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刚出炉的饼干烫手又香甜的滋味;趴在暖炉桌边看绘本时眼皮发沉的暖意;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温暖如春的安全感……
他仿佛能听到外婆带着笑意的、温柔的呼唤声:“小千——来吃点心啦——”
冬野怔怔地站在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轻轻握住,又酸又胀。鼻腔里的呛人尘霾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定了定神,迈步走进了这座时光凝固的老屋。
脚下的木地板因为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呻吟声,仿佛随时会塌陷。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目光扫过布满灰尘的家具、墙上泛黄的照片、角落里散落的旧物……每一样东西,似乎都能勾起一丝模糊而遥远的回忆。
但他没有在客厅多做停留。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直觉,如同无形的指南针,牵引着他的脚步,让他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楼梯是老式的木质结构,陡峭而狭窄。扶手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他一步一步向上走,脚步声在极度寂静的老屋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如同敲击在历史的鼓面上。
来到二楼走廊。走廊同样昏暗,尽头有一扇房门。与其他房门不同,这扇门看起来似乎被保护得更好一些,灰尘也相对少一些。
冬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他记得这间房间。这是妈妈出嫁前一直居住的房间。即使妈妈离开后,外婆也一直保持着房间的原样,定期打扫,随时等待着女儿回来小住。小时候他来外婆家,总是和妈妈一起睡在这个房间里。
他走到房门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那一瞬间,走廊尽头窗户透进的、微弱光线照射在门把手上的角度,房门木板纹理的触感……竟然与他童年记忆中的某个片段完美地重叠了起来!
“咔哒。”
他拧动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房间内的景象,如同一个被精心保存的时光胶囊,瞬间呈现在他眼前。虽然同样蒙着灰尘,但一切陈设都依稀保持着原来的模样。铺着碎花床单的单人床,靠墙的书架,梳妆台,还有那张老旧的书桌。
书桌是深褐色的实木材质,桌面上除了灰尘空无一物,但一侧带着三个抽屉。冬野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中间那个抽屉。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直接走到书桌前。他伸出手,握住了那个抽屉的圆形黄铜拉手。拉手冰凉刺骨。他轻轻一拉。
抽屉没有上锁,顺滑地打开了,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抽屉内部铺着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和磨损的丝绒衬里。衬里之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双小小的、用柔软的白底蓝条纹羊毛编织的儿童手套。手套很小巧,显然是给一个孩子用的,款式简单而温暖,拇指和掌心部位因为经常使用而磨损得有些起球,颜色也变得暗淡,但依旧能看出被保存得十分精心。它们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起,仿佛刚刚从一双小手上脱下来,等待着下一次佩戴。
另一样,则是一个标准的、略厚的、牛皮纸材质的信封。信封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静静地躺在手套的下方,仿佛被手套温柔地覆盖、保护着。信封没有署名,但封口处没有粘牢,微微敞开着一条缝隙,从缝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露出一小截洁白的、硬质的相片边缘!那白色在深蓝色丝绒的映衬下,如同冰川裂隙般刺眼!
冬野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心脏疯狂地擂动着,撞击着他的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巨大预感、强烈渴望和一丝莫名恐惧的激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的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捏住了那个牛皮纸信封的一角,将它从那双儿童手套的下方,缓缓地抽了出来。
信封比他想象的要沉一些,里面显然装着不止一封信,应该还有些别的东西。
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冰冷的空气。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信封里装着的东西取出。
几张褪了色的彩色照片出现在他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冬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几张照片上!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甚至所有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几张色彩依旧鲜亮、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照片!
第一张:一片洁白的、广阔的雪地背景。一个穿着藏蓝色羽绒服、围着灰色围巾、小脸冻得通红的小男孩正和一个穿着鲜艳红色羽绒服、扎着两个小揪揪、脸上洋溢着灿烂得如同冬日太阳般笑容的小女孩一起蹲在地上,努力地堆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雪人有着胡萝卜鼻子和石子眼睛。两个孩子都笑得无比开心,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全世界的快乐。
第二张:依旧是雪地背景。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摘掉了厚厚的手套。小男孩正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拇指,小女孩也笑着伸出自己的左手小拇指,两人的小拇指紧紧地、郑重地钩在一起!正在进行着某个无比严肃而重要的“拉钩上吊”的仪式!他们的身后,是白老町那熟悉的小火车站站台。
第三张: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尾羽尖端带着一点灰色的鸽子。那只鸽子似乎很温顺,安静地待在她的小手里,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柚里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鸽子,脸上露出一种无比惊奇、无比温柔、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小心翼翼的巨大喜悦笑容。那笑容纯净无暇,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第四张:祭典的夜晚,背景是模糊的、色彩斑斓的灯笼光晕。小女孩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透明的、装满清水的塑料袋,袋子里,一条通体火红的金鱼正惊慌地游动着。她的小脸因为兴奋和奔跑而红扑扑的,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正转过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的身边,站着那个小男孩,他也正看着那条金鱼,脸上带着同样兴奋的笑容。
还有更多……更多张……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帧帧被时光精心保存下来的、最鲜活生动的记忆切片!清晰地、毫无保留地记录下了那两个孩子——冬野千树和结城柚里——曾经共同拥有的、那段短暂却无比真挚、充满阳光与欢笑的童年时光!
那些被他遗忘的、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角落的点点滴滴——堆雪人、打雪仗、在祭典上捞金鱼、分享苹果糖、在雪地里追逐鸽群、笨拙而郑重地拉钩约定,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洪水,又如同被瞬间点燃的、沉寂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以排山倒海之势,疯狂地冲垮了他脑海中那层厚厚的、名为“遗忘”的壁垒!清晰地、无比深刻地、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重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被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哽咽声,从冬野的喉咙里溢出。
他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迅速模糊了他的视线!大颗大颗的泪珠失控地滚落,砸在抽屉深蓝色的丝绒衬里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
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书桌边缘,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柚里!”
他终于从剧烈颤抖的齿缝间,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巨大恍然的哽咽,挤出了这个名字。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声带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带着铁锈般的腥涩和血腥味。
他想起来了!
一切都想起来了!
那个雪地里奔跑如飞鸟的女孩!
那个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的玩伴!
那个在祭典上共享苹果糖、一起捞金鱼的搭档!
那个与他郑重拉钩、约定明年冬天要带鸽子来的……最重要的朋友!
是柚里!
一直都是柚里!
那个他来到白老町后第一眼见到、心生怜悯、想要帮助、逐渐在意、甚至……甚至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深处,悄然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安静而神秘的轮椅少女……
竟然就是他童年时那个最重要的、被他遗忘在了时光尘埃里的约定之人!
巨大的震惊、狂喜、愧疚、心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命运弄人般的荒谬感,种种极端强烈的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胸腔内疯狂地翻涌、撞击、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照片上柚里那双腿上!
那双在雪地里奔跑跳跃的、灵活有力的腿!
那双在祭典上蹦蹦跳跳的、充满活力的腿!
一个冰冷刺骨、残酷得令人窒息的问题,如同一条毒蛇,猛地缠紧了他的心脏!
那双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那双曾经能跑能跳、甚至被他赞叹“像鸟一样”的腿,会失去所有知觉,只能依靠冰冷的轮椅行动?!
在她身上在他遗忘的这漫长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猛地抬起头,仿佛要透过重重时空,向那个照片中笑容灿烂的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质问!然而,话语未及出口,便已在他喉咙深处破碎成无数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如同尖锐的冰棱,狠狠地坠入他此刻如同冰窖般深寒的胃袋深处!
掌心中,那些记录着过往欢笑的照片,此刻却仿佛骤然变得滚烫无比!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灼烧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神经,灼烧着他那颗被巨大的愧疚和惊骇彻底淹没的心脏!
脑海中,照片上柚里奔跑的身影,与她如今坐在轮椅上、那双覆盖在毛毯之下、苍白而静止的腿的影像,疯狂地交替、重叠、碰撞,最终炸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充斥着无尽疑问与彻骨寒意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