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野千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外婆的老宅。他反手猛地带上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声响在死寂的院落里空洞地回荡,震落了门楣上积蓄的几缕灰尘。他甚至来不及上锁,任由那扇门虚掩着,仿佛一个被仓促撕开的、通往过去时空的裂缝,兀自敞开着,内部弥漫着陈旧尘埃的昏黄雾霭。
他沿着来时的路,朝着町立医院的方向,发足狂奔!
心脏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那剧烈的搏动声甚至盖过了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沉重的鼓槌,狠狠地砸在他的肋骨上,震得他全身的骨骼都在嗡鸣!血液仿佛被加热到了沸点,滚烫地冲刷着他的血管,一股脑地涌向头顶,带来阵阵眩晕和灼热感;而四肢末梢却是一片冰凉的麻木。
他的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涌入,却丝毫无法缓解那几乎要炸裂的灼热感。他的速度极快,双腿机械地、拼命地交替迈动,几乎超出了身体所能负荷的极限。肌肉在发出酸涩的抗议,乳酸急剧堆积,但他却丝毫不敢、也不愿放慢脚步!
仿佛只要慢下一秒,那股从他冲出老宅时就紧紧追摄在身后的、名为“遗忘”与“愧疚”的冰冷阴影,就会立刻扑上来,将他彻底吞噬!
他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白,甚至微微颤抖!那几张从外婆抽屉里找到的、边缘略显锐利的彩色照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地、灼热地贴在他的掌心!那坚硬的纸质边缘甚至割入了他的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但这疼痛与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照片上那些鲜活的、灿烂的、承载着无尽欢笑与阳光的画面——雪地里堆雪人的专注、祭典上分享苹果糖的甜蜜、捧着鸽子时小心翼翼的喜悦、还有还有那双奔跑跳跃的、充满生命力的腿!——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一帧一帧地、反复地、强制性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灼烧!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坐在轮椅里、安静苍白、双腿覆盖在毛毯之下的柚里的影像,疯狂地交织、碰撞、撕裂!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光影爆炸!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在他遗忘的这漫长十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如同鸟儿般轻盈快乐的女孩,是如何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那个关于鸽子的约定,那个他轻易忘却、她却可能铭记至今的约定。
无数个问题像疯狂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
町立医院那栋熟悉的白色建筑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的尽头。他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本能,冲上了台阶,猛地撞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医院内部那特有的、浓烈而冰冷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如同潮水般包裹了他,与他浑身蒸腾的热气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走廊里零星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的一切,眼睛里只有走廊尽头那间病房的门!他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抽动,眼前甚至开始阵阵发黑!
终于到了!
他几乎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手敲门的意识,直接伸出那只空着的、沾满冷汗和灰尘的手,猛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砰——!!!”
房门狠狠地撞在内侧的墙壁上,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声响!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炸碎了病房内午后那片恬静而疲惫的宁静假象!
病房内的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颤!
正坐在床边椅子上削苹果的玲子阿姨猛地抬起头,手中的水果刀和苹果差点脱手掉落!她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解,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口那个扶着门框、弯着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涨红得极不正常、额发被汗水彻底浸湿、显得狼狈不堪的冬野。
病床上,正安静看着窗外发呆的柚里也被惊得猛地转过头来!她苍白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受惊的惶然,碧绿的眼眸微微睁大,有些茫然和担忧地看向门口状若疯狂的冬野,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
“千、千树?!”玲子阿姨率先反应过来,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忙站起身,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担忧,“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这副样子?”她下意识地以为外面发生了什么紧急的危险事件。
“……”冬野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拉风箱般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聚焦,首先对上的是玲子阿姨充满关切和惊疑的脸,然后是病床上柚里那双带着一丝怯意和困惑的、清澈的碧绿色眼眸。
就在那一瞬间!
如同冰水浇头!
他体内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急于寻求答案的疯狂冲动,猛地被眼前的情景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柚里!柚里还在这里!她刚刚才从高烧的鬼门关挣扎回来,脸色还那么苍白,身体还那么虚弱!她承受不住!她绝对承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情感冲击和可能随之而来的、残酷的真相揭露!
他不能!他绝不能现在就把这些照片摔在她面前,不能现在就用那些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如同海啸般汹涌的疑问去轰炸她!
理智如同紧急制动闸,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狠狠地拉住了他几乎失控的情绪列车!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一股清晰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这尖锐的疼痛帮助他勉强稳住了几乎要崩溃的颤抖和喘息。
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努力平复着依旧紊乱的呼吸,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极其僵硬扭曲的笑容。
“没……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气息依旧不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跑得太急了……咳咳……”他假装咳嗽了几声,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是、是啊……刚才回来路上,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只……一只疯狗!追着我跑了好远!吓、吓死我了……哈哈……啊哈哈……”他干巴巴地笑着,笑声空洞而虚假,眼神慌乱地闪烁着,根本不敢与玲子或柚里有任何长时间的对视。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可笑!但他此刻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编不出更合理的谎言了!
玲子阿姨狐疑地皱起了眉头,目光在他异常潮红的脸色、布满冷汗的额头和依旧微微颤抖的手上扫过。狗追?白老町的狗大多温顺,很少听说有追着人疯跑的,但看他这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似乎又不像完全作假。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冬野却生怕她继续追问,急忙将一直紧紧攥在左手里的、那个装着柚里衣物的布袋提高了一些,试图转移话题和她们的注意力。“衣、衣服和洗漱用品我拿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手忙脚乱地在袋子里翻找着。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几本他特意从柚里书架上拿来的、关于鸟类的书籍。触碰到书皮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这些书……这些她看了十年的书……是否也与那个被遗忘的约定有关?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几本书抽了出来,递向病床上的柚里。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幅度很小,却足以泄露他内心那巨大冰山隐藏在水面下的惊人体积。
“哦……还、还有这个……我看你平时很喜欢看这类书……就顺手拿了几本过来……给你解解闷……”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紧张。
柚里的目光从冬野异常的脸上,移到了他递过来的书上。当看到那几本熟悉的、她翻阅过无数次的书籍时,她苍白的小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些许之前的惊惶,如同阳光穿透薄云。
“谢谢……千树。”她轻声说道,伸出纤细的手,接过了那几本书。她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冬野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冰凉而柔软。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到病房的角落,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下去,用冰冷的液体和背对她们的姿势,努力掩饰着自己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和剧烈的心跳。
______
两天后,在医生确认柚里身体指标完全稳定、不再有反复的风险后,玲子阿姨终于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去的路上,气氛轻松了许多。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在积雪清扫后的路面上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一出无声的、温情脉脉的默剧。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玲子阿姨提着一些简单的行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冬野的话很少,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时不时地、极其复杂地落在柚里安静的背影和那头在夕阳下泛着柔和光泽的淡金色长发上。
回到结城诊所,熟悉的、带着药草和暖意的气息包裹而来。玄关温暖的灯光洒在身上,却似乎无法彻底驱散那自老宅出来后,就一直盘踞在冬野脊椎深处的、冰冷的寒意和沉重的疑虑。
“为了庆祝我们柚里康复出院!”玲子阿姨放下东西,脸上洋溢着轻松而喜悦的笑容,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度,充满了活力,“今天晚上,我们吃关东煮大餐!”
“好!”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柚里带着雀跃的响应。
“好。”冬野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点了点头。
“那柚里先在客厅看会儿书休息一下哦,”玲子阿姨蹲下身,温柔地帮柚里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妈妈和千树现在就去买最新鲜的食材!让我们猜猜……柚里最想吃什么?一定是炖得烂烂的、吸饱了汤汁的大萝卜,还有甜甜的豆腐福袋,对不对?”
“嗯!”柚里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了起来,甚至还主动补充道,“柚里还想要吃牛肉!还有大大的虾!”
“好好好!”玲子阿姨笑得合不拢嘴,看到女儿有食欲比什么都高兴,“柚里想吃什么妈妈都给你买!今天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说完,玲子阿姨站起身,示意冬野一起出门。冬野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已经开始期待地翻阅起一本书的柚里,转身跟上了玲子阿姨的脚步。
社区的超市并不远。两人默默地走着,冬野的心事重重,玲子阿姨似乎也察觉到了他这两天有些心不在焉,但只当他是照顾病人累了,并没有多想。
采购的过程很快。当她们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到诊所时,厨房里立刻充满了忙碌而温馨的气息。玲子阿姨系上围裙,开始熟练地处理食材,准备昆布高汤。很快,一股浓郁而温暖的、带着海鲜和柴鱼香气的味道就开始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冬野在一旁帮忙洗菜切萝卜。他的动作有些机械,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客厅的方向。他能听到玲子阿姨一边忙碌一边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旋律悠扬的民谣小调,还能听到从客厅传来的、极其轻微的、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响。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安宁、祥和、充满家庭温馨气息的背景音。
然而,这安宁祥和的背景音,却丝毫无法平息冬野内心那场愈演愈烈的风暴。
他的目光落在洗菜盆中。清澈的水流冲刷着白萝卜粗糙的表皮。
“咕嘟……咕嘟……”
旁边灶台上的大锅子里,昆布和柴鱼片熬制的高汤已经开始沸腾,散发出越来越浓郁的、温暖人心的香气。白色的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厨房玻璃隔断,也让冬野的视线变得有些朦胧。
在这片朦胧的、带着食物香气的蒸汽中——
一声清脆的、陶瓷与木质桌面碰撞的响声,猛地将走神的冬野惊醒!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手中的那个白萝卜不知何时已经滑落,掉进了洗菜池里,溅起一片水花。
玲子阿姨闻声转过头,关切地问:“怎么了千树?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你去休息会儿,这里我来就好。”
冬野猛地抬起头,脸色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带着食物温暖的蒸汽,却感觉那气息堵在胸腔,闷得发慌。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内心巨大撕扯与表面强行维持平静的强烈反差了!
他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理清这混乱的一切!
“没、没事……”他声音干涩地回应,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阿姨……我……我有点闷……出去透口气……很快回来……”
说完,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逃也似的猛地转身,一把推开诊所的后门,快步冲了出去!
“砰!”
后门在他身后关上。
刹那间,室外冰冷刺骨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包裹了他!将他周身那层由厨房蒸汽和内心焦灼共同营造出的、令人窒息的闷热瞬间撕碎、卷走!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冰冷的、干净的空气,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的溺水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雾气,迅速消散在漆黑的夜色里。
他抬起头,望向冬日夜晚清澈而寒冷的、繁星点点的夜空。
那些未能问出口的、沉重如山的问题,那些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的情感,那些巨大的震惊、愧疚、困惑与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