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结城诊所二楼的客房内,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迫着一切。只有窗外稀疏的、冰冷的星光,勉强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而扭曲的、如同鬼影般的光斑。
冬野千树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睁得极大,空洞地凝视着上方被黑暗吞噬的天花板。然而,在他的视网膜深处,在那片虚无的黑暗之中,却有无数的光影在疯狂地闪烁、交织、爆炸——那是老宅抽屉里那些褪色却又无比鲜活的照片,是雪地里奔跑的红色身影,是祭典夜晚绚烂的灯笼光晕,是鸽子扑棱的翅膀,是金鱼游弋的塑料袋,最后,所有这些斑斓的色彩都骤然褪去,凝固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惨白,白茫茫的雪原之上,只留下两道清晰而孤独的、轮椅碾过的辙印,无尽地延伸,直至消失在灰蓝色海崖的尽头……
“嗡——”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带来一阵阵胀痛和持续的、如同蜂群盘旋般的低鸣。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胸腔里那股混杂着震惊、愧疚、焦虑和无数未解疑问的滚烫熔岩,灼烧得他无法安然入睡。他需要再次确认!确认那些照片不是他极度疲惫和情绪激动下产生的幻觉!确认那段失而复得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
他摸索着拧开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却让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更加扭曲变形。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走到书桌旁,猛地拉开了那个他傍晚时小心翼翼放入信封的抽屉——
空的!
抽屉里除了几支零散的笔和一本旧杂志,空空如也!那个牛皮纸信封,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窜头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不可能!他明明亲手放在这里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像是疯了一样,双手颤抖着在抽屉里胡乱翻找!笔和杂志被粗暴地扫到一边,发出“哗啦”的声响!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又猛地蹲下身,检查书桌底下、床底下、甚至掀开了枕头和被子……没有!哪里都找不到那个该死的、至关重要的信封!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
就在他心神大乱、几乎要失控之际——
“叩、叩、叩。”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门声,猝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像重锤般狠狠地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预兆。
冬野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目光死死地盯住房门。喉咙干涩得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破膛而出!
是谁?这么晚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几乎要颤抖的声音,尽量平静地问道:“……谁?”
门外一片寂静。几秒钟后,一个极其轻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夜风裹挟而来的气音,穿透了门板:
“……是我。”
是柚里的声音!
冬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这个时间过来?!她不是应该早就睡了吗?!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脊椎!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动作僵硬地走到门边,手指颤抖地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缓缓地……拧动——
“咔哒。”
门锁轻响。
房门被向内拉开一道缝隙。
走廊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尽头窗户透进的、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坐在轮椅上的剪影。
冬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将门完全打开——
然而,他的动作却在下一秒,如同被瞬间冻结般,猛地僵在了原地!他的目光,如同被最恐怖的景象攫住,死死地钉在了——
钉在了柚里并拢的双腿之上!
那里,在她穿着单薄的、纯白色棉质睡裙的膝盖上,静静地、却又如同审判般沉重地——
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那个他翻箱倒柜、遍寻不着的信封!
那个承载着他失而复得的童年记忆、也承载着无数残酷疑问的信封!
月光恰好落在信封表面,映照出那略显粗糙的纸质纹理和边缘微微卷曲的泛黄痕迹。它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压在她苍白而纤细的腿上,压在那柔软的、带着细微褶皱的睡裙布料之上。
冬野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褪去,留下冰窖般的寒冷!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能挤出几个破碎不堪、语无伦次的音节:
“柚里……你……这个……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彻底变了调,嘶哑得可怕,“你……你都……看过了?!!”
柚里没有立刻回答。
她微微抬起头。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透明的一般。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碧绿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凝结着万年寒冰的幽潭,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冬野那张写满了惊慌失措和难以置信的脸庞。
那目光,直勾勾地,穿透了黑暗,穿透了空气,也仿佛……穿透了冬野所有试图掩饰和伪装的外壳,笔直地钉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清晰地凿击在冬野的耳膜上:
“……你……”
“……都记起来了。”
“……对吧?”
这不是疑问句。这是一个平静的、却带着巨大力量的、不容置疑的陈述句。仿佛她早已洞悉一切,只是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确认,或者……一个审判。
“柚里……我……”冬野的心脏疯狂地抽搐着,巨大的慌乱和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想要解释,想要告诉她他不是有意隐瞒,他只是……只是需要时间,只是担心她的身体……
可是,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有的理由在此刻都像是拙劣的借口!
他的迟疑,他的语塞,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慌和愧疚……这一切,落在柚里的眼中,无疑成了最确凿的“罪证”!
她眼中那强装的、冰冷的平静,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瞬间出现了裂痕!一种巨大的、被欺骗、被背叛、被长久等待所煎熬的委屈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那碧绿的眼眸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在她腿上的信封表面,洇开一片片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也不再平静,而是带上了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颤抖和哽咽,如同冰面在巨大的压力下彻底崩裂!
“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嘶哑和破碎感,“为什么要隐瞒?!!”
这一声质问,如同带着血泪的控诉,狠狠地砸在冬野的心上!
“你是不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她的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尖锐,“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不是的!柚里!不是这样的!!”冬野的心脏像是被撕裂般疼痛!他急切地、几乎是嘶吼着辩解,声音同样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这个信封!我是今天……今天下午才偶然去外婆的老房子……才找到的!我真的没有想要隐瞒你什么!我只是……我只是看你今天身体才刚刚好转,还很虚弱!我怕……我怕这些突然的事情会让你情绪激动,会影响你恢复!我……”
他的话语急促而混乱,试图将所有的真相和盘托出,试图让她明白自己的初衷。
然而,此刻被巨大的失望和痛苦淹没的柚里,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在她看来,这些苍白的辩解,不过是更深、更可耻的欺骗!
“你就是在骗我!!!”她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已经一年了!整整一年了!你肯定早就去过那栋老房子了!你肯定早就拿到这些照片了!你早就认出我了!对不对?!你早就想起来了!对不对?!可是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肯认我?!为什么要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看着我每天在你面前……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怜?!!”
她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小心翼翼守护的、那份关于过去和约定的珍贵记忆,她心中那份失而复得的、隐秘的喜悦和期盼,在此刻被彻底击得粉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被愚弄的笑话!那种被最信任、最在意的人所欺骗和背叛的感觉,比任何身体上的痛苦都要来得猛烈和尖锐!
“柚里!不是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冬野看着她痛苦崩溃的模样,心如刀绞!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失去了力量!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心痛、愧疚和无力感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内爆发!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猛地向前一步,俯下身!伸出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将坐在轮椅上、因为激动和哭泣而浑身剧烈颤抖的柚里,死死地、用力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几乎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绝望的力量!
“对不起!柚里!!对不起——!!!”他将柚里深深埋进他胸膛的怀抱里,声音沉闷而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愧疚与痛楚,在她耳边反复地、一遍遍地低吼着!仿佛要将这声迟到了十年的道歉,狠狠地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柚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彻底惊呆了!身体瞬间僵硬!
下一秒,巨大的抗拒和愤怒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开始疯狂地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捶打着他的后背、他的肩膀!拳头如同雨点般落下,虽然力量不大,却带着全然的绝望和愤怒!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和尖叫!
“骗子!放开我!你这个骗子!!”
冬野死死地咬紧牙关,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带来一阵阵清晰的痛感。他丝毫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冰冷彻骨的绝望和悲伤!他用自己宽阔的胸膛和手臂,为她构筑了一个看似禁锢、实则……或许是此刻唯一能提供的、笨拙而绝望的避风港,将她所有的挣扎、哭喊、捶打……都牢牢地禁锢在这方寸之间,尽数吸纳。
“对不起……对不起……柚里……对不起……”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用沙哑不堪的声音,重复着这苍白却沉重的三个字。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
柚里的挣扎持续了很久。捶打的力度从最初的疯狂,逐渐变得无力……最终,变成了徒劳的、细微的颤抖。尖锐的哭喊和质问,也渐渐被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啜泣所取代……
最终,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这一刻耗尽了。
她停止了挣扎。身体软了下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额头轻轻地抵靠在他坚实的肩胛骨上,传来微湿的、冰凉的泪意。
整个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落叶。只有那长长的、被泪水浸湿的睫毛,偶尔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拂过他胸前的棉质睡衣布料,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簌簌声。
冬野依旧紧紧地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他悬停在半空中的、原本想要轻轻拍抚她后背的手,最终却僵在了那里,迟迟不敢落下。他怕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再次惊扰这片刚刚降临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平静。
窗外,夜风吹过屋檐,悬挂的冰锥似乎不堪重负,坠落下一截,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清脆而冰冷的碎裂声。那声音异常清晰,如同敲击在两人的心上。
清冷的月光缓缓移过窗棂,将两人紧紧相拥的剪影,长长地、沉默地投射在斑驳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墙壁之上。
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变形,却又异常固执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