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轮椅的橡胶轮子碾过老旧木质地板缝隙时，发出的轻微而规律的声音。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中空洞地回响，单调得令人心慌，仿佛一条无形的心跳监测仪延长线，被无限地拖曳着，通往一个未知而沉重的终点。
冬野千树推着柚里的轮椅，动作缓慢而滞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而疲惫。他的掌心因为紧张和之前的情绪波动而沁出薄汗，贴合在冰冷的金属推把上，带来一种黏腻而冰凉的不适感。
他将轮椅停在柚里的床边，弯下腰，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从轮椅上轻轻抱了起来。她的身体很轻，单薄得像是随时会破碎的蝶翼，又带着一种长年缺乏运动的无力感。
他将她轻轻放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榻上，拉过柔软的被子，仔细地盖到她胸口。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如同无声的潮水，从窗户漫溢进来，沿着窗棂的格子缓慢爬行，最终在床榻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勾勒出柚里侧脸的轮廓。那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却又透出一种近乎虚幻的透明感和脆弱感，仿佛一碰即碎的水中倒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压抑后的、精疲力尽的沉寂，以及……一种暴风雨过后、废墟般的宁静与狼藉。
冬野的心跳依旧很快，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的回响。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足极大的勇气，才能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握住了柚里搁在被子外面的、那只冰凉的手。
她的指尖冰冷得惊人，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接渗入他掌心的纹路沟壑，一路蔓延至心脏，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只是紧紧地、却又不敢太过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徒劳的温暖与支撑。
月光在房间里缓慢地移动着。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柚里那双在黑暗中依旧睁着的、映照着微弱月光的碧绿色眼眸上。他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之前的嘶吼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仿佛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柚里……”他唤了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沉重得如同坠着铅块。
又停顿了片刻，他才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极其艰难的地方挤出来，带着清晰的犹豫和沉重的负罪感：
“我……并不是要隐瞒什么……”他顿了顿，目光微微垂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过去的事情……我是真的……全忘了。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懊悔和痛苦。
“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珍惜……那些过去……那些……约定……”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带上了哽咽。这些苍白的道歉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但他却不知道除了道歉，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试图将那些混乱的、困扰他许久的梦境碎片组织成语言：
“我来这里之后……就一直在做一个梦……反复地做……”他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回忆之中，“梦里……我和一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走在……一片望不到头的雪地里……很冷……雪很深……走得很累……但我一直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只知道……必须一直往前走……”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
“后来……梦就变了……”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蹙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和困惑，“不知道从哪一天起……那个小女孩……坐上了轮椅……我又推着她……在雪地里走啊走……走啊走……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雪……和冷风……最后……最后……”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再次感受到了梦境中那份令人窒息的压抑和不安。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片海边……那是一片……灰暗的……死气沉沉的海……天空是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像是要塌下来……下着大雪……海水是那种……很深很冷的……灰蓝色……安静得可怕……让人……透不过气……”
他描述着，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仿佛能感受到梦中那轮椅推把的冰冷触感和那片灰蓝色大海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们的约定！要一起再来看海！”柚里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遥远的、仿佛从记忆深处直接浮现出来的笃定。这句话脱口而出，甚至没有经过思考，像是被“海”这个字眼瞬间激活的、沉睡已久的记忆开关。
冬野猛地怔住了！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柚里。月光下，她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怀念，有痛苦，还有一丝……被证实了的了然。
“是吗……？”冬野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恍然和更深沉的愧疚，“果然……我什么都忘了……连这么重要的约定……都忘了……”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仿佛想要将那份沉重的遗忘感从脑海中甩出去。
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聚焦在柚里身上，变得更加急切和坚定：
“我想知道为什么梦会变化……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寻求真相的决心，“我……我知道直接问你……可能会让你痛苦……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所以我想自己调查……我想从别的地方找到答案……”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将所有隐藏的感受都坦诚出来：
“其实……来白老町那天晚上……在那个巷子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努力回忆着当时那种模糊而奇异的悸动，“很熟悉……很……心疼……仿佛……我们曾经在哪里见过……后来……我们去神社参拜的时候……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很强烈……”
“因为我们在神明面前发过誓……”柚里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清晰的、如同宣读誓言般的庄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这五个字，像五根温暖的针，轻轻地、却又深深地刺入了冬野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和无比沉重的愧疚。
“最好的朋友……吗……”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充满自嘲的弧度，“我这个朋友……真是太不称职了……忘记了最重要的约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也不在你身边……”
他握紧了柚里的手，仿佛要从那冰冷的肌肤中汲取一丝勇气。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带着一种不容退缩的恳切和决心，深深地望进柚里那双映着月光的、如同深潭般的碧绿色眼眸深处：
“柚里！”
“对不起！”
“现在……我都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雪地……祭典……鸽子……金鱼……还有……海边的约定……”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可以……告诉我吗？”
“求求你……告诉我……”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最恳切的祈求，穿透了时光的层层迷雾，试图撬开那冻结了整整十年的、沉重的记忆封印。
在他的注视下，柚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碧绿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无声地、剧烈地……碎裂、崩塌……
如同积蓄了太久的雪原，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开始了缓慢而无可挽回的……滑落。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那双失去血色的、微微颤抖的嘴唇。
一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创伤的声音，如同从极深的冰层下浮起的气泡，终于……破碎在寂静的空气里
第一片雪花，终于脱离了悬崖，开始了它的坠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