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如同凝固的、带着寒意的水银,无声地洒满房间,也洒在柚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上。那光芒在她低垂的、微微湿润的睫毛末端停留、汇聚,凝结成几颗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晶般剔透的泪滴,悬而未落,折射着破碎而脆弱的光晕。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她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翕动了那失去血色的、微微颤抖的嘴唇。声音轻得如同窗外屋檐上被风吹落的雪尘,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冬野千树的心湖之上,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与海啸!
“七岁那年……”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而来的、精疲力尽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苍凉。仅仅是这四个字,就仿佛耗尽了她巨大的力气。她停顿了很久,仿佛需要积蓄勇气,才能触碰那段被深深埋葬的、鲜血淋漓的过往。
冬野的心脏被狠狠揪紧!他屏住呼吸,连最细微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惊扰了她,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通往真相的、脆弱不堪的桥梁。他只是更加用力地、却又无比温柔地握紧了她的手,试图通过这唯一的连接,传递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或许根本无用的支撑。
“……爸爸妈妈……”柚里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碧绿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某片被月光照亮的阴影,仿佛在那片虚无中,正重新上演着那场毁灭性的悲剧,“……离婚了……”
“离婚”这两个字,从她稚嫩而沙哑的嗓音中吐出,带着一种极其怪异的、冰冷的、如同玻璃碎片般的棱角,狠狠地割裂了童年那层看似温暖安全的屏障,瞬间渗出令人作呕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冬野的指尖猛地一颤!虽然他早已从玲子阿姨和那封信中知晓了部分事实,但亲耳听到从柚里口中、以这样一种方式说出来,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毁灭性的。
“……他们……”柚里的声音开始带上无法抑制的颤抖,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坝,无声地、汹涌地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和枕套,“……把我抛弃在这里……走了……”
“抛弃”……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精准地刺入了冬野的心脏!让他瞬间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时候……我好害怕……好难过……”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绝望,“……我以为……只要我生病了……生很重很重的病……爸爸妈妈就会因为要照顾我……而留下来……不走了……”
她的逻辑是如此简单、如此幼稚,却又如此地……令人心碎!
“……我那时候……真的好想……好想生一个大病……这样……爸爸妈妈……就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了……”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喉咙深处被硬生生地撕扯出来。
冬野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味。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只有七岁的、敏感而脆弱的小女孩,是如何在父母激烈的争吵和冰冷的“离婚”字眼中,独自承受着被抛弃的巨大恐惧,并最终……将所有的希望,扭曲地寄托在了“生病”这件可怕的事情上!
“……然后……”柚里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轻微、更加飘忽,带着一种梦魇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就向神明祈祷……”
“祈祷”……冬野的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冰冷的寒意!
“……希望自己……”她顿了顿,仿佛那个念头本身,就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而可怕的能量,“……不能走路……”
“不能走路”——
这四个字,如同四颗冰冷的、沉重的子弹,一字一顿地、清晰地、狠狠地射入冬野的耳膜!穿透鼓膜!直接炸响在他的脑海最深处!
轰——!!!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令人眩晕的、极致惨白的嗡鸣!
冬野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冰碴!他死死地瞪着柚里,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致震惊、巨大恐惧和撕心裂肺般痛楚的洪流,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
他几乎能清晰地“看到”——看到那个七岁的小女孩,是如何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或是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向着虚无缥缈的神明,发出了那个……那个足以毁灭她整个人生的、最可怕、最疯狂、最绝望的……祈愿!
“……结果……”柚里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青烟,却带着一种残酷的、令人窒息的魔力,“……真的……灵验了……”
“灵验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把无形的、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凿穿了冬野的颅骨!将最血腥、最残酷的真相,毫不留情地、血淋淋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那绝望的祈祷!是她自己那扭曲的、试图用自我毁灭来换取父母关注的念头!最终……以一种无比诡异、无比恐怖的方式……“实现”了!
“……可是……”柚里的泪水流得更凶,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彻底的崩溃,“……爸爸妈妈……还是走了……他们……还是不要我了……呜……呜呜呜……”
她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声。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足以撕裂灵魂的悲伤和……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彻底背叛后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冬野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捏碎!剧烈的、窒息般的疼痛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失控地汹涌而出!
“……我是不是……很傻?千树……”她转过头,泪眼朦胧地、无助地望向他,碧绿的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痛苦和……一种令人心碎的自我厌弃,“……从那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被抛弃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拖油瓶……”
“拖油瓶”……这个自贬的、带着尖刺的称谓,从她口中说出,如同最锋利的霜刃,狠狠地碾过空气,然后精准地、残忍地刺入了冬野的胸腔,带来一阵尖锐而冰冷的剧痛!
“……玲子妈妈……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却又带着更深重的、令人窒息的负罪感,“……但是她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愧疚……我不值得……我……”
“不!不是的!柚里!不是这样的!”冬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痛楚中挣扎出来,声音嘶哑地、急切地打断她,用力地摇着头,“你不是拖油瓶!从来都不是!你值得!你值得所有的好!是……是……”他想斥责那对无情抛弃她的父母,想痛骂那该死的命运,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柚里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辩解,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无法排解的痛苦回忆和自我否定之中。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有些涣散,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我为什么……这么珍惜……只见过两次的千树呢……”她喃喃自语般,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悲伤,“……因为……千树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唯一的朋友”……这几个字,从她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尾音中吐出,如同雪地里最后一簇试图抵抗严寒的、微弱而徒劳的篝火余烬,明明即将熄灭,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丝温暖和光芒,照亮了她那片荒芜而冰冷的童年旷野。
“……从小……我就身体不好……所以……小时候……从来不出门……所以……就没有朋友……”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孤独的寒意,“……直到……遇见了千树!……我真的……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有千树这个朋友!……我们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的声音在说到最后一句时,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和期盼,仿佛再次触摸到了那段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时光。
然而,那光芒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迅速黯淡、熄灭,被更深的黑暗所吞噬。
“……但是后来……”她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无法理解的痛苦,“……千树就消失了……连带我们的约定……也消失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那么糟糕!……我珍视的一切……都离我而去!……”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充满了被命运反复捉弄、反复剥夺后的、彻底的绝望和愤怒!
冬野的心被她的哭喊撕扯得鲜血淋漓!愧疚感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一年前……你再次出现……我真的好高兴!……”她的情绪再次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幻的、如同泡沫般易碎的希冀,“……我以为……你是来履行约定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忘了?……忘了我……忘了我们的约定……忘了白老町的一切!……”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如同裹挟着十三年冻土碎冰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地撞击着冬野的耳膜和心脏!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砸得他灵魂战栗!
“柚里!对不起!对不起!!!”冬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巨大痛苦和愧疚,他猛地俯下身,双手紧紧地、几乎要嵌入她指骨般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死死地贴在自己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口上!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哽咽而彻底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和力量,如同春雷般炸响在寂静的房间里:
“现在!我都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雪地!祭典!鸽子!金鱼!还有海边的约定!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死死地盯住柚里那双被泪水彻底模糊的、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碧绿色眼眸,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和悔恨都烙印进去:
“我们的约定!!!”
他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劈开了所有的寂静和绝望:
“还有效吗?!!”
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柚里彻底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冬野那张写满了巨大痛苦、愧疚、却又无比坚定和急切的脸庞,看着他通红的眼眶中不断滚落的、滚烫的泪珠,感受着他紧握着自己手的、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巨大力量和……那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的、剧烈而滚烫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