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町入夜后的站台,安静得只剩下风雪掠过老旧铁皮屋檐的声音。
冬野千树哈出一口浓郁的白气,瞬间被夹杂着雪粒的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笨拙地拽着那个几乎和他等高的巨大行李箱,艰难地碾过覆盖薄雪的水泥站台。
车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那载他来此的、暖黄色灯光流淌的列车喘息片刻,重新沉入茫茫雪幕,驶向更深的北方腹地。站台上那盏半旧的白炽灯,光线昏黄且力不从心,仅能勉强勾勒出他脚下拖得长长的、边缘模糊的影子。
千树用力吸了吸被冻得有些发酸的鼻子,四下张望。空无一人。只有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一层又一层,覆盖了站牌下堆积的行李手推车,让站台尽头堆叠的防火桶变成了几个笨拙的雪馒头。寒气像是活物,穿透厚实的衣料,锲而不舍地往骨头缝里钻。他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行李箱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闷而突兀的“咕隆”声。
“啧,真是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他小声嘀咕着,声音被围巾捂着,闷闷的,“这就是老妈说的‘温暖的故乡’?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印象里的东京此刻该是霓虹闪烁、人声鼎沸的电车高峰刚过,而这里,只有纯粹的白色和寂静,静得让人心里有点发空。母亲将他送回她童年的这片土地时,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怀念——“千树,替妈妈好好看看那里。”
他费力地拉着箱子,走出简陋车站唯一亮灯的小小出口。站前小广场同样积着厚厚的、未经踩踏的新雪,在惨淡的路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冷蓝。一条唯一扫出黑色路面痕迹的小径指引着方向,没多远便延伸向一片模糊的深色轮廓——一个像是公园的地方。
“呼……好歹有条路。”千树松了口气,顺着这条路埋头向前。
公园入口立着掉了漆的木牌,字迹被雪半掩,依稀能辨出“楚普卡广场”的字样。积雪淹没了通常意义上的道路和边界,唯有几盏稀疏的路灯,勉强撑开几团昏黄的光晕,像悬在雪海中的孤岛。
就在他快要穿过公园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格外执拗的摩擦声止住了他的脚步。
喀…嘎啦…喀…嘎啦……
这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出几分异样的清晰和倔强。千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约莫十几步开外,一盏孱弱路灯的光圈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努力挣扎。一辆相当轻巧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人,小小的身形裹在厚实的白色羽绒服里,像融入雪地的一个小雪团。但那辆本该灵活的轮椅,此时却有一只后轮深深陷入了一块凸起石板间的缝隙里,被卡得死死的。
那个小雪团的主人正徒劳地试图转动轮圈。每一次推动都伴随着金属轮毂与坚硬石板、以及结冰地面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喀…嘎啦…喀…嘎啦……
千树几乎没做任何思考,本能地就丢开了行李箱拉杆。笨重的箱子“咚”地一声歪倒在雪地里。他迈开大步,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去。
走路的声音惊动了对方。
那个被卡在轮椅上的身影猛地顿住,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她有些迟滞地抬起头,转向声音的来源。
灯光的清辉斜斜落下,照亮了她的脸。千树奔跑的脚步不由得慢了半拍。
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帽子下,露出的是一头漂亮得如同凝固阳光的淡金色长发,发丝被精心梳理过,拢向脑后,扎成一个规整又带着点童真的公主头。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后脑勺编发处,别着一个有些稍显夸张的、洁白的巨大丝绸蝴蝶结。那双在光线下抬起来的眼睛,是大片森林在雨后初晴时最宁静透澈的翠绿色。
精致得不像活生生的人,倒像搁在橱窗里的瓷娃娃。
“呃……”千树在她面前半米处刹住脚步,刚才奔跑的冲动和话语一时卡在喉咙里,竟显得有些局促。那毫无瑕疵的美丽和轮椅所带来的反差,形成一种尖锐的冲击。他抬手胡乱揉了揉自己同样被雪弄得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点,免得吓到对方。
“那个……轮子卡得很死吧?需要帮忙吗?”他指了指那个被石板缝无情咬住的轮椅后轮。
少女,或者说,女孩,她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和无奈。雪花落在她的金色发辫和白色蝴蝶结上,也落在那长长的、垂落下来覆盖住她双腿位置的厚实毛毯上。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松枝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刚才想转个方向……没看清地面……” 她试图扭身去够那个被卡住的后轮,但姿势显然非常别扭,腰部使不上力气,徒劳地尝试了几下,细白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轮圈上显得更加苍白。
“放着我来吧!”千树立即上前一步。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深陷的轮子与石缝的结构。接着,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直接在轮椅旁边蹲了下来。冰冷的雪迅速浸湿了他的裤脚布料,寒意刺骨,但他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先是试着向外拉拽轮椅——不行,卡得太紧。他又试着用力去抬那把轮椅被卡住的部位,打算以杠杆的方式撬动。
嘎吱…嘎吱……
轮椅微微颤动了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仍未脱困。
千树皱了皱眉。雪越下越大,几乎填满了眼前所有的缝隙。他干脆把背包甩到一边,身体更压低了些,干脆利落地将双手直接插入冰冷刺骨的积雪里,用力扒开轮子下方和石板缝周围的雪和碎冰渣。
冰冷的雪水和碎石擦过他的皮肤。他顾不上指尖的刺痛和麻木感,专注地清理着阻碍,为撬动轮子创造空间。
“稍微,”他咬着牙根,感觉指关节冻得有点发僵,“稍微往后退一点点力气试试看?就现在!”他重新抬起轮椅的后部,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嘎啦!!
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响起!
被卡死的后轮借着这股抬举的力量和少女在后半拍配合的向后推力,猛地从那道顽固的石缝里挣脱了出来。
轮椅一下子恢复了自由!
巨大的惯性让轮椅无法自控地向后倒退了一小段距离。坐在上面的少女猝不及防,身体被甩得微微一个趔趄,口中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啊!”
“当心!”千树眼疾手快,在轮椅继续滑开之前,一个箭步冲上前,左手下意识地扶住少女的肩膀帮她稳住重心,右手则牢牢地抓住了轮椅的推把。
时间仿佛在雪夜里定格了一瞬。
掌下的肩膀单薄得令人心颤。隔着厚实的羽绒服,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那极其轻微的、却无法完全压抑住的惊悸震动。她头顶那纯白的巨大蝴蝶结几乎擦过他的下颌。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干净皂粉和消毒水的气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端。
千树立刻触电般地松开了扶在她肩上的手,人也同时向后退了一小步。
少女低着头,金发垂落几缕,遮住了她的侧脸。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白皙的手背微微绷紧。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的细小白雾,泄露了方才那一刻的惊魂未定。
“抱、抱歉!”千树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感觉那里有点发烫,“用力好像猛了点儿……那个……你没事吧?”他又试着问了一句。
女孩慢慢抬起她低垂的头。那双澄澈得像春日湖泊的碧绿眼眸隔着飘舞的雪花直直地望了过来。
没有责怪,没有后怕,只有一种纯粹而专注的探究。
千树被这样的目光看得莫名有些心跳加速。
然后,他看到那缺乏血色的、花瓣般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开合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几乎融入雪雾的飘渺与天真:
“呐……你是鸽子派来的吗?”
“哈?”千树彻彻底底地愣住了。他脸上的尴尬还没完全散去,又被这句超现实主义的问话给砸懵了。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眨眨眼,视线在女孩澄净却认真的表情和四周毫无鸽子迹象的飞雪之间来回逡巡。
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秒。
“鸽、鸽子?” 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尾调不受控制地上扬,充满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的茫然。他甚至滑稽地、飞快地抬头扫了一眼黑黢黢、只有无尽雪片飘落的夜空。
女孩并没有被他的反应吓退,反而微微歪了歪头,头顶那个巨大的白色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了一下,像一只展翅欲落未落的蝶。她纤细的手指抬起来,不是指向天空,而是指向了公园外,那片夜色笼罩的街道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就在刚才,”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在风声里显得断断续续,却又奇异地清晰,“有好多好多的鸽子,刚刚从那边飞过去哦。”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弯起了一抹极淡却极其柔软的弧度,那抹笑容点亮了那双碧绿眼眸深处的星火,带着孩子气的笃信,“它们飞得很急,像有很重要的事情。然后……”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还在发懵的千树脸上,那明亮的眼底,闪动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光芒,似乎在仔细端详这个突然闯入她雪夜世界的陌生人。
“然后……你就来了。”她最后轻声总结,语气就像在讲述一个不言自明的童话。
千树张了张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鸽子?急事?使者?……这都哪儿跟哪儿?可对上她那双在苍白灯光下亮得出奇、干净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碧绿眼眸,喉咙里那些试图解释的话忽然就卡壳了。这女孩,漂亮是漂亮,但……脑子里是不是有点小问题?一个有点离谱又有点可爱的念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他强忍着伸手在她眼前晃晃的冲动。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决定暂时搁置这关于鸽子的深奥哲学问题,“那个……轮子没事了吧?这雪好像越来越大了”他抬起头,看着愈发密集的雪幕,“你家是在这附近吗?用不用我……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轮椅上覆盖双腿的厚毛毯,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送你一段?”
女孩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也望了望漫天飞雪。寒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她下意识地往羽绒服里缩了缩,纤细的肩膀勾勒出单薄而脆弱的弧度。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后面的提议,随即报出一个简洁的地址,“二丁目……那个挂着‘结城诊所’牌子的小房子。”
千树在心里飞快地对比了一下方向和距离,不算太远,但雪路难行。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驱散脑中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动作麻利地拾起自己丢在旁边的背包和那个在雪地里孤零零躺了半天的巨大行李箱。冰凉的雪粒沾了满手。
“知道了。”他走回到轮椅后面,双手稳稳地握住冰冷的金属推把,指腹能清晰感受到金属刺骨的凉意,“坐稳点哦?”他的声音恢复了点平时的随意感,“这位寻找鸽子的小姐?”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轻快的调侃意味。
“噗。”轮椅上的女孩,结城柚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极短促的气音。她并没有回头,但肩膀轻微地、可疑地颤动了一下,像雪压弯的纤细枝头。
“……”千树扬了扬眉毛。笑了?那大概不算是太失礼的玩笑吧?
他不再多言,推动轮椅,小心地避开石板路凹凸不平的部分和更深的积雪。载着柚里的轮椅和千树手中那无比巨大的行李箱,一前一后,吱呀……咕噜咕噜……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交织,碾过厚厚的积雪,留下两行清晰的痕迹,又迅速被不断飘落的飞雪所覆盖。
白老町的路灯稀疏又老旧,光晕只能勉强晕开一小圈氤氲的雪雾。就在两人穿过一条极窄的十字路口后,千树的目光被前方不远处一幢两层楼的白色小建筑吸引了。它在这片低矮的住宅区里显得格外整洁利落。二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底楼的门口立着一个老式的铁质灯箱,灯箱上写着简洁的墨字——结城诊所。
“是那里吗?”千树放缓了推动轮椅的脚步,出声问道。
轮椅上,柚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千树推动轮椅向前,准备按响门铃,门忽然被拉开,一位女性正准备出门,那是一位中等身材、短发利落、围着深色羊毛披肩的女性。诊所暖黄的灯光流泻出来,映照着她写满担忧的脸庞。
“柚里!”看到轮椅靠近,玲子几乎是立刻冲下了两级台阶,连拖鞋踩进雪里都浑然不顾,“你这孩子!都这种天气了还跑出去”她责备的语气里满溢着心疼和后怕,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想从千树手中接过轮椅的推手,“快让我看看”
玲子的视线这才真正落在千树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尚未退去的急切感激:“真是太感谢你了!这位同学” 她的话突然停住了。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牢牢地锁在千树的眉眼之间,来回逡巡,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的线条,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辨认一件尘封多年、突然重现的旧物。
诊所门口那盏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能清晰看到玲子脸上那份后怕的焦虑逐渐淡去,另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作巨大喜悦的复杂情绪翻涌而上。
“你……”玲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紧绷,眼眶在灯下隐约泛起了潮湿的红意,“你是不是姓冬野?”
这回轮到千树彻底呆滞了。
他机械地点点头:“是……是啊。冬野千树。您……认识我?”
玲子眼中那点晶莹的潮湿再也绷不住,瞬间化开为温暖的亮光。她猛地一拍手,发出响亮的击掌声,脸上绽开一个异常明亮、带着十足怀念感的笑容,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巨大的激动:“哎呀!!真的是你啊!千树君!”
她一步上前,双手紧紧抓住了千树空着的另一只手。那双手带着风雪的冰凉,可握住他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热情和笃定。
“你这孩子长这么高了!跟你妈妈年轻时候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子!”她不顾千树僵在原地的错愕,连珠炮似的感叹着,另一只手抬起来,指尖几乎要戳到千树依旧有些发懵的鼻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追忆和欣喜,“这鼻子!这下巴的弧度!错不了的!我是玲子啊!结城玲子!跟你妈妈和子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死党哦!”她用力地、用力地摇晃着千树的手,像要将他记忆中某些沉睡的东西晃醒,“小时候抱你,你还尿过我一身呢!啊呀呀,真是时光飞逝啊”
尿……尿一身?!
这太过具象的回忆像一道霹雳精准地劈中了千树。他脸上那点迷茫瞬间碎成了齑粉,只剩下赤裸裸的尴尬和一丝无措的热意飞快地从耳根向上蔓延,瞬间燎红了整张脸。他想抽回自己的手,奈何对方握得太紧,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像雪一样融化消失。
“玲、玲子阿姨?!”千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又艰难地吐出了这个称呼。母亲在东京出发前确实给他看过几张泛黄的老照片,里面那个和母亲勾肩搭背笑成一团、短发圆脸的爽朗女孩,似乎真的和眼前激动万分的人影隐隐重叠。
“对对对!就是阿姨我!”玲子终于松开一点力道,却立刻抬手抹了一把有点湿润的眼角,脸上笑意灼灼,“和子在电话里说你要回来住段时间处理老房子的事情!说让我照应一下。也不说清楚你到的时间”她的抱怨带着浓浓的亲昵,随即视线落在千树和他身后那个庞大突兀的行李箱上,以及一直沉默坐在轮椅上的柚里。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断的、不容置疑的安排。
“等等,你这大包小包的”玲子的目光扫过行李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该不会现在是想直接去镇子西头你外婆那老房子住吧?”不等千树回答,她已经用力摆手,斩钉截铁地否决,“不行不行不行!那个屋子,少说空置了十多年了!冰窖似的,水电管道怕早就冻得邦邦硬!老鼠蟑螂都能开大会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一个人过去?出点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和子妈妈交代?不行!绝对不行!”
玲子连用了好几个“不行”,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她看着千树有些犹疑还想辩解的表情,干脆直接伸出手,动作利落地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个巨大行李箱的拉杆。
“听阿姨的!”她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一手拖着大箱子,另一手坚定地推过柚里的轮椅,往屋里推,同时回头不容置疑地招呼千树,“今晚就住这儿!有现成的房间!干净又暖和!你老妈那边我去说!赶紧的,快进来,冻死人了这雪天!”
千树下意识地跟了两步。诊所的门被玲子阿姨一脚蹬开。温暖的、夹杂着淡淡消毒水味道和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刚从风雪中抽身的他,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浑身上下被冻得僵硬的骨头似乎都在这一刻发出了满足的呻吟。
“可是……外婆的老房子……”他还试图挣扎一下。
“没什么可是的!”玲子阿姨已经拖着箱子、推着柚里的轮椅进了门厅,回头扔来一个白眼,“就住这儿!我说了算!柚里,赶紧去把手焐暖和!”后半句是对着柚里说的,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亲昵和关切。
柚里轻轻应了一声:“嗯。”她微微抬起眼睛,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被晾在门口的千树。千树站在那儿,像个误入陌生领地的巨型行李箱,冷空气被隔绝在门外的雪幕中,门内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饭菜香气与消毒水气味的生活暖流。玲子阿姨雷厉风行地安顿完柚里的轮椅,转头就开始指挥千树。
“鞋柜右边第二格是新拖鞋,千树君快换上!柚里,先去把手洗干净!厨房有刚热好的酱汤和腌萝卜”
被点名的两个人下意识地照做。
晚饭是在诊所附带的小餐厅里吃的。碗碟碰撞的声音轻微地响着。柚里动作很安静,只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坐在斜对面的千树。他正笨拙地对付玲子阿姨热情夹到他碗里的第二块炸得很透的大虾天妇罗,想推拒又有点无从下口的窘迫。灯光下,柚里漂亮的翠色瞳孔里似乎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无声隐去。当千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来时,她又很快垂下了眼。
晚餐结束,柚里回到二楼她自己的房间。千树被安排在走廊尽头一间整洁的客房里。室内是干燥舒适的地暖,和他预想中那栋空置十多年、鬼影森森的冰窟老房子有着天壤之别。简单的行李刚放下没多久,门口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
“请进?”千树一边扯了扯刚换上的干净T恤领口,一边应道。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是玲子阿姨。
她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缕缕热气的白瓷马克杯。牛奶的甜香混合着一点姜特有的辛辣气息弥漫开来。
“晚上睡觉前喝点热牛奶吧,加了姜糖,”玲子走进来,把托盘放在床头的矮柜上,目光扫过那个靠在墙边的巨大行李箱,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真是跟你妈妈一样倔”语气是熟稔的无奈。
千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今天麻烦阿姨了。”
“说什么傻话,”玲子在窗边那把带着靠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姿态微微放松,但眼神却比刚才在楼下时沉静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凝重,“你肯住下,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关着的门扉方向,隔着一层门板,是柚里安静的房间。
然后,她慢慢地将视线转了回来,重新落在千树脸上。
室内明亮的光线下,千树看到她眼里的疲惫如同窗外的雪花沉静地累积。白日里那种爽朗果决的气势像退潮般隐去,剩下的是一种被生活精心打磨过却依旧难以隐藏的、深入骨髓的倦怠,和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恳求的东西。
她忽然站起身。没有多余的话,对着刚喝完牛奶放下杯子的千树,深深地、近乎谦卑地弯下了腰。
一个标准得没有一丝折扣的九十度鞠躬。
“千树君。”
玲子开口了,声音低沉的,像是被这寒夜的浓重冻过。她的背脊依旧弯折着,额前几缕略短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
“可以请你和柚里做朋友吗?”
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重量,沉沉地砸在铺着暖色调木地板的房间里。
“她真的需要同龄的朋友。”
玲子的腰弯得更深了些。她的声音被挤压得有点变形,更低沉了,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阿姨知道这个请求很唐突”她艰难地停顿了一下,仿佛那声哽咽需要强行咽回去,“可如果可以的话……就算只有一点点时间……就当是阿姨拜托你了……好吗?”
千树端在手里的马克杯猛地一颤。杯底与床头柜的木质台面相撞,发出清脆突兀的“咔”一声响。
他完全僵在了那里。
目光凝固在玲子阿姨那深深弯下的、带着恳求姿态的后背上。
成年人突如其来的、几乎是放低了所有身段的恳求,像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雪,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而那个安静缩在白色羽绒服里的少女身影,那双在风雪里抬起时亮得惊人的绿色眼眸,那句带着童话期待的“你是鸽子派来的吗” 如同无声的碎片,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里旋转、放大,与眼前这个深鞠躬的沉重画面重叠碰撞。
结城柚里
东云樱
白波日向
枫叶铃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