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清晨清澈又有些苍白的阳光挤过缝隙,流淌在千树的眼睑上。他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意识慢慢从沉眠深处浮起。身体依旧残留着长途跋涉后的僵硬酸痛,鼻腔里闻到的,不再是东京公寓里那种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尘螨的味道,而是干燥木头被阳光晒暖的微尘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儿。
昨晚的画面如同没干透的水墨,在刚清醒的头脑里晕染开:风雪,轮椅,鸽子使者,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玲子阿姨,最后定格在那个深刻得令人难以承受的鞠躬和深深弯下去的腰背,带着成年人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可以和柚里做朋友吗?”
那句沉甸甸的恳求,此刻仿佛还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微妙的重量,压在胸口。
千树猛地睁开眼,盯着陌生的、蒙着一层晨光柔纱的天花板。做朋友这种事,也能这样郑重其事地“求”来的吗?他抬手抹了把脸,试图赶走那莫名的一点点的沉闷。那轮椅上的少女,看起来那么干净又脆弱,像被精心摆放在温室里的兰花。和她做朋友?该说什么?做什么?鸽子使者吗?
“千树君——?起来了吗?”玲子阿姨开朗的声音伴随着规律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一下子冲散了房间里那份沉凝的思绪,“早饭准备好啦!快下来吃哦!今天天气超级好呢!”
和昨晚判若两人的爽朗语气。千树吐了口气,应道:“起来了!马上!”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日式早餐。白米饭,味噌汤散发着热气,一小碟腌黄瓜和黄澄澄的玉子烧。柚里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麦茶。她穿着和昨晚款式不同的、浅米色的羊毛外套,领口露出一圈白色的蕾丝花边,金色的公主头和那只标志性的大蝴蝶结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听到千树下来的脚步声,也只是极快地抬了一下眼帘,目光掠过他的脸,又迅速落回自己握着杯子的手上。
“坐坐坐!”玲子端着一小碟刚煎好的鱼块出来,脸上洋溢着一种寻常早晨的明亮气息,昨晚的疲惫和凝重仿佛被一夜的沉睡彻底洗净,“昨晚睡得怎么样?床垫还习惯吗?”
“嗯,很好,谢谢阿姨。”千树拉开椅子坐下。
“那就好!”玲子把鱼块放到桌子中央,“赶紧吃,一会儿凉了。千树君今天有什么打算?还是要先去西头老房子看看?”
“嗯,”千树点点头,“今天想去收拾一下,至少看看能不能通上水电”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安静用汤匙搅动着味噌汤的柚里。她的动作很轻,连一点瓷器的碰撞声都没有发出。
“行!是该去看看!”玲子立刻接口,声音拔高了一个度,“不过呢——”她拖长了语调,眼神亮晶晶地在千树和柚里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策划好的热情,“在去忙活那冷冰冰的老房子之前啊,千树君,你先帮阿姨个忙!”
“啊?”千树咽下嘴里的玉子烧,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玲子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通往玄关的走廊边,一把将角落那辆轻便轮椅推了过来:“你替我推柚里出去走走!就在家门口这片儿!”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小范围,把轮椅推到柚里身边,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千树,“这丫头,整天就闷在家里看书、看电视、看她那些鸽子照片,都快成温室蘑菇了!这么好的天不出去透透气多可惜!医生说了要多晒太阳!”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理由,每一句都掷地有声,目光牢牢锁住千树,充满了“这是为你好也为柚里好你不答应也得答应”的强力气场。
“妈妈”柚里微微蹙眉,想开口说什么。
玲子完全没给她机会,甚至没看女儿,目光依旧钉在千树脸上,双手叉腰:“反正你今天上午也没啥紧要事吧?去老房子晚点也无所谓!就当是帮阿姨忙,带柚里活动活动!也当是你熟悉熟悉环境嘛!”她脸上堆起灿烂的、带着某种目的性的笑容,手一指静坐在阳光里的柚里,语气带着十足的理所当然,“刚好有柚里这么个好向导在呢!对不对?”
“向导?”千树又看向柚里。
柚里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没错!向导!”玲子斩钉截铁,一锤定音。她转身快步走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塞了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圆鼓鼓的物件到千树手里。入手温热微沉,散发着诱人的美乃滋甜香和黄油的奶香。“喏,阿姨特制金枪鱼玉米沙拉三明治!带着当点心!要是觉得街上哪家店有意思想坐下来吃点喝点也行,算阿姨请客!”她语速极快,又走到柚里身边,把一条柔软的羊绒毯严严实实盖在柚里的腿上,动作熟练又轻柔,“好啦好啦!准备出发!外面阳光正好着呢!记住啊,就在家附近,别跑远了,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直接绕到柚里身后,抓住了轮椅的推把。千树甚至还没来得及表示同意或反对,就被玲子阿姨半推半拽地“安排”了起来。他手里拿着温热的金枪鱼三明治,被这突如其来的节奏搞得有点懵,只能下意识地跟着玲子的动作。玲子利落地把轮椅连同柚里直接推到了玄关门口,打开了大门。
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解冻后的湿润气息和淡淡青草香的晨风扑面而来。灿烂得几乎没有杂质的光线涌了进来,晃得千树微微眯起了眼。远处有鸽子扑棱翅膀飞过的声音。
“去吧去吧!”玲子阿姨最后在他身后轻快有力地推了一把他的背,像在给一艘小船送行,“好好逛逛,千树君!柚里就拜托你啦!”
然后,“咔哒”一声轻响,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
千树:“……”
柚里:“……”
两人站在诊所大门紧闭的门廊下,沐浴在清冽的晨光里。轮椅上的柚里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搅着盖在腿上的羊绒毯子边缘。千树手里还捏着那个温热的金枪鱼三明治,空气一时间有点安静。
“咳”千树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昨晚睡前进门前确实想过玲子阿姨那恳切的请求,只是没想到开始会这么突然且生硬。像剧本被强行塞到了手里,而他还没准备好台词。他挠了挠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痒的侧颈,另一只手搭在了轮椅那冰冷的金属推把上。
“那……柚里老师?”他试着让语气轻松一点,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一点,“今天上午的计划,我们先往哪个方向?我这是新司机上路,还请多多包涵?”
轮椅上低着头的柚里,肩膀似乎微微耸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金色的发丝在逆光中像一道流淌的蜂蜜光泽。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碧绿的眼眸深处,之前那一抹淡淡的抵触和尴尬似乎稍稍褪去了些。她看着千树那因为有点生硬的开场白而显得有点故作轻松的表情,目光又落在他手里那个分量十足的三明治上,终于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像羽毛拂过:
“先去那边看看吧。”她抬起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向诊所左边那条稍稍宽阔一些、两旁种着整齐樱树(此时还光秃秃的)的街道,“春天的时候,这里的樱花很漂亮,虽然现在没有花。”她补充了一句。
“收到!向樱花大道出发!”千树立刻调整方向,小心地推动轮椅。轮椅平滑地驶离门廊,碾上了诊所门前那条还算平坦的人行道。雪在昨夜已经停了,但屋檐和背阴处还堆着一些松软的残雪。路面上却已扫得很干净,湿润的黑色沥青在阳光下蒸腾出极淡的水汽。偶尔有小小的麻雀在路旁光秃秃的灌木枝头跳跃,发出细小的鸣叫。
清晨的白老町街道安静而缓慢。零星的行人,大多是提着购物袋的主妇或遛狗的老人,他们看到柚里和她身后推着轮椅的陌生少年时,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温和的关切和友善的好奇,但没有过分的探究。
千树在她身后默默推着轮椅,看着这小镇和居民们。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紧绷了一早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了些。
刚拐上那条被称作“樱花大道”的街道没多远,安静的早晨空气里,突然斜刺里传来一声元气满满的呼喊,清脆得像只小百灵鸟。
“柚里——!”
声音是从右上方传来的。
千树和柚里同时抬头望去。
就在诊所隔壁那栋米色两层小楼的二楼窗户里,正探出一个脑袋。纯白色的头发,精心编扎成两条跳跃活泼的双马尾,发尾俏皮地卷起,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一张圆圆的、极其可爱的脸,像刚刚剥壳的水煮蛋,还带着点婴儿肥。浅棕色的眼睛又圆又亮,此刻因为好奇而瞪得更大,脸颊也因为探身的动作微微鼓起,闪烁着蓬勃的朝气。
枫叶铃杏双手扒在白色的窗框上,半个身子几乎探出来,看着楼下推着柚里的陌生少年,兴奋地追问:
“柚里!家里来客人了吗?!是谁呀?”她没等柚里回答,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刷地一下聚焦在千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巨大的兴趣。
“啊……”柚里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招呼弄得有点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身后的千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回答,又有些犹豫。
铃杏显然是个急性子,根本没等答案。她继续热情洋溢地挥手,声音洪亮:“我叫枫叶铃杏!就住在柚里家隔壁哦!小哥你是谁呀?”
千树被这扑面而来的蓬勃活力弄得一愣。他松开了一只握着轮椅推把的手,不太习惯地朝着楼上挥了挥,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冬野千树。刚从东京搬来,暂时借住在玲子阿姨这里。”
“哦哦哦!冬野千树!东京来的!”铃杏用力点头,表示记住了,圆溜溜的眼睛里好奇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那以后就是邻居啦!多多指教哦!”她笑容灿烂,完全是一点不见外的样子,让人光是看着她的笑容就不自觉地心情好起来。她又对着柚里喊了一句:“柚里!有空带新邻居来玩呀!”说完,她才笑嘻嘻地缩回了脑袋,“哐当”一声关上了窗户。
街道重新恢复安静。
千树重新推动轮椅,忍不住笑了一下:“铃杏她一直这么有活力吗?”
轮椅上,柚里沉默地点了一下头,嘴角似乎也弯起了一丁点微不可察的弧度。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有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轮椅沿着栽种樱树的街道不疾不徐地前行。
街道的另一侧,大约前行了百十米,另一番景象吸引了千树的视线。一家看起来相当整洁、挂着淡蓝色招牌的宠物医院——“波罗托森林动物医院”。动物医院不大,门口设计得很温馨,摆着一个木制长椅,椅面上铺着柔软的米色坐垫。
长椅上斜倚着一个身影。黑色的长发如光滑的丝绸瀑布般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和坐垫上,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一张白皙精致的鹅蛋脸,眉目清雅,神态宁静平和。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色针织长裙,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同色系的羊毛开衫。此刻,她正微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温柔地顺着怀里那只三花色猫咪的脊背。那只猫咪毛色鲜亮,被她抚摸得极其舒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满足的呼噜声,眼睛半眯着,仿佛和它的主人一起沉浸在暖阳的恩泽里。一人一猫,构成了一幅慵懒、优雅、无比和谐的晨光画卷。
轮椅的轻响显然打扰了这份沉静。黑发女子微微抬起了头。
阳光勾勒出她挺秀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下颌。当她的目光落向柚里和千树时,那双沉静的、如古井深潭般的眼眸里,仿佛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温和的涟漪。这涟漪映照着阳光,让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温柔而通透。
“早上好,柚里。”她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一种午后阳光晒透了的微醺暖意,语速舒缓,像一首慢悠悠的小调,尾音带着一点点猫咪般的慵懒,让人听着就忍不住想深呼吸,放松下来。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掠过柚里,落在了推着轮椅的千树身上,带着善意的好奇,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浅笑。
柚里对上她的目光,表情比刚才见到铃杏时似乎更放松了些,眼神也柔和了。“早,东云姐姐。”她轻声回应,然后向千树介绍道,“这是东云姐姐,在宠物医院实习的助理医师哦。”
“你好。”千树自然地点头致意,“冬野千树。”
东云樱的视线在千树和柚里之间短暂地流转了一下,眼底那抹笑意加深了一些。她的目光最终落回柚里脸上,声音依旧是那舒缓的调子:“很少见呢,柚里。和朋友一起出来散步。”她怀里的小猫似乎不满主人的注意力被分散,“喵”地轻叫了一声,伸了个懒腰,露出了雪白的肚皮。
柚里放在腿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阳光在她金色的发丝上跳跃,也映照出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尖端那一点点金色的绒毛。那副安静的模样,不知为何,让这句温和的陈述带上了一丝更深的意味。
就在这个静谧的瞬间——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由远及近!
“柚里——!”
这声音像一道炸雷,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精力和热情,瞬间打破了宠物医院门前的宁静优雅氛围。
循声望去,一个身影正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从街道尽头狂奔而来。棕色的头发扎成一个利落又充满动感的斜马尾,随着她奔跑的大幅动作在肩后高高扬起、甩动,发丝末梢甚至带起了小小的旋涡。红扑扑的脸颊上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呼吸微微急促,穿着一身鲜艳的玫红色运动服,勾勒出充满青春活力的修长身形。
白波日向!她像一阵风般冲到轮椅前,毫无征兆地一个急刹车!脚下的运动鞋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甚至带起了几片刚刚沾湿了晨露的青草叶。她双手叉腰,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着胸口,却完全没有气喘吁吁的狼狈,反而神采奕奕,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笑容灿烂得能灼伤眼球。
“哈!可算被我逮到啦!”日向的声音洪亮,带着跑过步后特有的爽朗劲儿。她先是大笑着一拳非常轻地垂在柚里的肩膀上,然后那双如同燃烧着火炬般的明亮眼睛唰地一下,牢牢锁定在千树身上,充满了炽热的好奇和百分百的不客气。
“哟!小哥!看着脸生啊!快说快说!”她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手掌直指千树,“你是谁?打哪儿来的?怎么跟我们家柚里一起出街啦?!”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身体前倾,像是要立刻从千树嘴里把答案挖出来,笑容里带着点狡黠的促狭,“难不成是……偷偷把柚里拐跑的吗?!”
噗。
这过于直白且充满日向风格的话,让一直试图保持平静却微微窘迫的千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柚里脸上的那份平静终于绷不住了。白皙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飞快地掠过一抹极淡的红晕,像朝霞落在了最细薄的瓷器上。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反驳:“日向!别乱说”声音难得的带上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但这小小的抗议如同水滴落入了大海,日向完全自动过滤了。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在柚里泛红的脸颊和后面僵住的千树之间扫了扫,眼中的促狭笑意更浓了。
而坐在长椅上的东云樱,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也更加明显了。她纤细的手指继续慢悠悠地梳理着怀中猫咪的下巴,猫咪舒服得直哼哼。她没说话,但那双温柔通透的眼眸,却仿佛了然了一切细微的情绪涌动。
阳光静好,宠物医院门口的长椅上,黑发如瀑的学姐温柔地撸着猫。轮椅上的金发少女脸颊微红,努力绷着表情。而轮椅上站着的运动少女,活力四射地笑着,紧盯着轮椅后的少年,像一个等待好戏开场的观众。
空气里弥漫着微妙又轻松的气氛。千树被这前后左右、风格迥异的目光聚焦,感觉自己像个突然被扔上舞台的演员。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自己的节奏。
“这个嘛……”他拉长了调子,故意用一种故弄玄虚的眼神回应日向灼灼的目光,然后轻轻拍了拍轮椅冰冷的靠背,“这位小姐好像是被委托给我当向导的。至于本人……”
他还没来得及报上姓名和来历,轮椅上一直抿着嘴的柚里,忽然微微侧仰起脸来。那双清透如雨后新叶的绿眼眸迎着千树低头看过来的、带着点无奈又好笑的视线。
阳光正巧落满她的眼瞳。
然后,千树清晰地看到,柚里那缺乏血色的、花瓣般的嘴唇,很轻地抿起一个极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弯起弧度。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清晰地在清晨的街道上响起,带着一种介乎认真和玩笑之间的奇妙口吻:
“是鸽子派来的哦。”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片真正的羽毛落下。
东云樱抚摸猫咪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唇边漾开更深的笑意,发出一声极轻微的、了然般的气音。
“哈?!什么鸽子?!哪个鸽子?!”日向则完全懵了,脑袋上几乎要蹦出几个具象化的问号,她夸张地瞪大眼睛,看看柚里又看看千树,“喂喂!你们两个!不要打哑谜啊!老实交代!”
柚里没有再解释,只是转过头,目光掠过日向那写满“十万个为什么”的脸,重新望向街道前方飘着稀疏白云的晴朗天空。晨风撩起了她额前几缕碎金般的发丝。阳光落在她微微弯起的嘴角边,像一枚金色的印章。
那短暂绽放的笑意如同滴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微澜后又迅速恢复了沉静的水面。她转回头,低垂的目光落在盖着厚实毛毯的腿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日向咋咋呼呼的叫嚷声里,东云樱温柔的解围声里“日向,不要吓到客人了”,千树推着轮椅重新开始缓慢前行。日向像一尾甩不掉的活力金鱼,自动加入了散步的队伍,走在千树身边,依旧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东京?真的假的?那边现在很热闹吧?”
“小哥你是来白老町上学的吗?会去咱们学校吗?搞不好是同班哦!”
“哎哎,你喜欢跑步吗?打篮球呢?”
千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日向连珠炮似的提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轮椅中那抹安静的金色背影上。阳光在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公主头上跳跃,那个巨大的白色蝴蝶结像一只真正的白鸽收拢了翅膀停驻。她似乎一直沉默着,只是在日向某些特别闹腾的间隙,会很轻微地摇一下头。
轮椅碾过一处微小的颠簸路面时,千树下意识地双手更稳地握住推把,放缓了速度。柚里也在这时微微侧过了脸,似乎准备回头说什么,目光恰恰和千树专注控制轮椅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千树一怔。
柚里那双碧绿的眼眸,清晰地映着早晨洁净的天空和道旁光秃秃的枝桠,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光芒在跃动。
她极快地又转了回去。
街道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拐角处立着一间和果子老铺“越前屋”。古朴的木质招牌,擦得锃亮的玻璃橱窗里,整齐地码放着红豆馅鲷鱼烧、羊羹和颜色鲜亮的练切果子。
“啊!越前屋的草莓大福新上了一批!”日向第一个叫起来,指着橱窗里粉嫩诱人的草莓大福,眼睛发亮,“要不要去尝尝?我请客!”
千树也看到,前面另一条岔道是通往镇子西边外婆老屋的方向。他正准备开口,说不如大家吃点东西垫垫然后自己该去办事了……
话未出口。
轮椅上一直安静如初的柚里,忽然出了声。
“再前面一点,”她的声音并不响,却清晰地打断了千树尚未成型的提议。她抬起手,没有指向越前屋诱人的甜点橱窗,也没有指向通往西边的岔路。
她的指尖指向了与他们回家、去老屋、以及甜点屋都完全不同的一条小道。那是一条斜斜向上、铺着不规则石板、略显狭窄的老街巷,两旁是低矮的木造平房,屋檐还垂挂着冰棱融化后的水珠。石板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磨损痕迹,尽头消失在稍显暗淡的光影里。
柚里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在静下来的空气里投下了一丝异样的牵引力:
“青石坂那边,以前住着很多养鸽人。”她没有回头,目光似乎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延伸向那片旧街巷的深处,“现在只留下一个鸽舍了。”
她顿了顿,仿佛有微风穿过小巷深处吹拂到眼前。
“那里的鸽子,是这个小镇上最好的。”
阳光被小巷两侧的屋檐割裂成斑驳的光柱,落在柚里伸出的手指上,也隐约照亮了那条老旧小巷尽头幽微的光景。有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从深处远远传来。
日向还沉浸在草莓大福的诱惑里:“鸽舍?哎?柚里你不去吃点东西吗?”
千树看着柚里依旧微微仰头望着小巷方向的侧影,那张在光影交错的明暗中显得格外安静的小脸上,有一簇微小的光在她眼底深处点燃了。
昨晚风雪中那双亮得出奇的碧绿眼眸,在这一刻仿佛与眼前的景象重合。那句“你是鸽子派来的吗”,不再仅仅是带着童话色彩的突兀问询,更像某种深藏心底的、无法飞翔的渴望,投射在了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应日向关于点心的热情邀请,也没有再提起要去老房子的事。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湿润的空气,混合着青草、暖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鸽子粪与古老木料混杂的气味。
他低下头,对着那看向小巷深处的身影,声音比刚才和日向说话时低了一些,带着点温和的征询:
“柚里老师,有兴趣去考察一下鸽舍基地吗?我这个鸽子使者,很需要业务培训啊。”
柚里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轻轻地蜷缩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秒钟,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嗯。”
那声音几乎被风揉碎,轻得像鸽翼拂过清晨微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