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白老町如同一块刚擦净的冰。空气凛冽透明,吸入肺腑时带着刺痛的清爽。屋檐下残存的冰凌在初升的阳光里闪烁,偶尔啪嗒一声,坠落下一滴冰冷的水珠。
柚里坐在轮椅上,身上裹得比昨天更严实,厚实的浅灰色羽绒外套一直拉到下巴,领口露出一圈雪白的绒毛。那条盖在腿上的羊绒毯也被换成了更厚实的羊毛毯。她低着头,双手安静地叠放在膝盖处的毯子上,指节无意识地绞着毯子边缘柔软细密的绒毛。她的视线低垂,像是凝固了,只盯着脚下一小片被阳光晒干、露出黑色柏油质地的人行道。那只纯白的巨大蝴蝶结系在金色的公主发辫上,纹丝不动,像是落满了清晨的寂静寒霜。
她的腿上放着装着受伤三花猫的纸箱,千树走在她旁边。箱子里的猫经过玲子阿姨昨夜的专业处理和保暖,情况似乎稳定了些,但那微弱的、压抑的呜咽和抽搐透过箱体的塑料壁隐隐传来,在清冽的晨光中依旧揪心。千树低头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生命缩在垫子角落里,后腿包裹的纱布是视野里刺眼的白。
“柚里,还好吗?”千树放缓脚步,看向轮椅上的身影。柚里自从昨晚在客厅看到那只流血的小猫后,就一直很沉默,即使在玲子阿姨确认猫能活下来并强调今早必须立刻送医时,她也只是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再没说过“讨厌猫”。
柚里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立刻看千树,而是又低下头,落在了那个安静的箱子上。清晨干净的阳光清晰地描摹着她白皙侧脸上那近乎透明的细腻肌肤和纤长的睫毛。那双碧绿的眼眸里,盛满了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似乎还有一丝残留的反感,但更多的是担忧、犹豫,甚至还有一点茫然?她飞快地瞥了箱子一眼,又立刻像被烫到般垂下了眼睫。
“嗯。”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带着一点鼻音,“不冷。”
短短两个字后,她再次归于沉默。
千树抿了抿嘴,不再多问。箱子里的猫似乎又因为颠簸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柚里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波罗托动物医院”的蓝色招牌在早晨的清寂街道上显得格外醒目。玻璃门被推开时,撞响了门楣上挂着的一个小巧铜铃,清脆的叮铃声击碎了宁静。
暖流夹带着熟悉的消毒水和宠物毛发的气息扑面而来。医院里很安静,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轻微嗡嗡声。柜台后,穿着整洁浅绿色助理制服的黑发学姐闻声抬起头来。
“早,柚里。”东云樱的目光先是落在柚里身上,带着一贯的柔和笑意。然后她的视线立刻被柚里怀中的箱子吸引过去,那温和的笑意瞬间敛起,转为职业性的专注和关切。“是什么动物受伤了吗?”她一边问,一边已经从柜台后快步绕了出来,顺手接过了柚里递来的箱子。
“嗯。”柚里操纵着轮椅跟在后面。她的眼睛从进门那一刻起,就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追随着那只箱子。她转动轮椅,停在诊疗台一步开外,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足够看清,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疏离圈。
东云樱麻利地打开箱盖。浓重的药味和隐约的血腥味散发出来。她动作轻柔地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抱出,放在铺着一次性无菌垫的台面上。小猫虚弱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陌生的环境和刺眼的光线下惊恐地放大,喉咙里发出极细碎的、恐惧的嘶鸣。
“乖,不怕了。”东云樱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她没有理会旁边灼灼的目光,迅速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拆解玲子阿姨昨天临时包扎的绷带。随着纱布一层层剥离,昨天那道狰狞的、翻卷着皮肉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尽管已经止血缝合,但鲜红的嫩肉和凝固的药液交叠在一起,依旧触目惊心。清洗消毒的刺痛让小猫发出难以忍受的哀鸣,身体剧烈地挣扎抽搐。
柚里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瞬间死死攥紧,指节凸起得几乎要突破皮肤!她的身体无意识地绷得僵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肩膀紧紧抵在轮椅靠背上。那双碧绿的眼眸牢牢地盯着那道伤口,瞳孔骤缩,里面翻涌着一种剧烈的、类似于晕眩般的抗拒。她几乎立刻就想别开脸,视线却像是被粘在了那道伤口上。当她看到消毒棉签触碰到翻卷的嫩肉,小猫因为剧痛而四肢胡乱蹬踹时……
“东云学姐!”柚里骤然出声,声音比平时清亮许多,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惊惶,打断了东云樱专注的动作。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目光从血淋淋的伤口上艰难地拔起,直直看向东云樱沉静的双眼,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几乎算得上是请求的重音:
“一定要救好她!”
那声音回荡在只有呼吸声的安静诊疗室里,异常清晰。
东云樱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她抬起头,迎上柚里那饱含复杂情绪的目光——害怕、不忍、却又夹杂着强烈的祈求。东云樱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随即回以一个沉稳而令人心安的眼神。
“当然。”她只轻轻回了两个字,语气却不容置疑。然后便低下头,动作更快、更稳地重新投入到清理和上药中。她的手指灵巧而温柔,仿佛带着魔力,小猫在她精准的控制和安抚性的低语中,挣扎的幅度逐渐减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千树站在柚里侧后方,将她身体每一次细微的紧绷、每一次手指的紧攥、每一次因为小猫嘶鸣而微微的瑟缩都看在眼里。那句突然爆发出的“一定要救好她”,像一块石头投入他心底,激起无声的回响。
专业的处理过程细致却不冗长。伤口被重新清洗、消毒、涂抹上淡黄色的抗菌药膏,覆盖上更为整洁牢固的绷带和弹性自粘胶带。针剂推进去时,小猫只是轻微地呜咽了一下。
“处理好了。”东云樱将伤口最后固定完毕,动作轻柔地将小猫放回铺好软垫的航空箱里,给它盖上一条干净柔软的小毯子。刚刚经历过痛苦的小东西似乎知道获得了救助,紧绷的身体彻底松懈下来,几乎立刻就陷入昏沉的浅眠。
柚里一直紧攥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手心里被指甲掐出几个深深的月牙形红痕。她的目光落在安睡的小猫身上,紧绷的肩膀缓缓沉落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
阳光在午后挪移了角度,将街道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千树推着柚里的轮椅,沿着早晨的路前往动物医院。经过玲子阿姨的午餐和三花猫治疗成功的消息安抚,空气中似乎轻松了些。
“所以啊,”他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兴致勃勃地比划着讲述,“刚才我去药店给玲子阿姨买消炎片,隔壁杂货店老板非拉着我尝他们新出的北海道限定版猫粮小饼干,说是什么‘鸽子肉味模拟蛋白’?我试了一小块……唔,口感真的是一言难尽……”他夸张地咂咂嘴,“不过里面附赠的鸽子形状小饼干模具倒是挺搞笑,我给顺回来了一个……”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琐事,试图驱散些早晨那略显沉重的氛围。柚里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前方被阳光晒得发亮的路面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头顶那只白色蝴蝶结的金色镶边,在阳光的跳跃下偶尔闪烁一下。
快接近诊所时,千树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宠物医院付药费时买的额外小玩意儿。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乳黄色小饼干和那个造型奇特的硅胶模具。
“喏,看看,”他把袋子在柚里面前晃了晃,带着点恶作剧的笑意,‘"可以当个小纪念品。”
“鸽子?”柚里似乎被吸引,终于有了一点回应。她侧过头,望向那个袋子,当看到里面那个小小的、逼真的鸽子模具时,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当然!”千树正要继续调侃——
哗啦!
动物医院的玻璃门被从里面猛地推开!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蓝色夹克、神情憔悴又带着激动红光的中年男人——佐藤先生。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铺着粉色小毯子的猫包,猫包的透气网格里,隐约可见蜷缩着一只同样花色的猫咪。他根本没注意到门前的千树和柚里,只是低头看着猫包,脚步急促地朝着白老町立医院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紧跟着他出来的,是穿着浅绿助理服的东云樱。她站在门口台阶上,手里似乎捏着一张单据之类的东西,对着佐藤先生快步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喊住他却最终没有出声,脸上带着一丝理解的担忧和隐隐的追忆。
直到佐藤先生的身影转过街角消失不见,东云樱才收回目光。这时,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人行道上、推着轮椅的千树。
东云樱走过来几步,表情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温和。
“冬野君。”她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东云学姐,”千树将装着猫饼干和模具的塑料袋塞回口袋,好奇地看着佐藤先生消失的方向,“刚才那位……是?”
东云樱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向街角尽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底那抹担忧和回忆的色彩重新浮现。“佐藤先生,”她语速平和,“是镇上高中部的体育老师。”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放得轻柔了些:“他女儿……半年前,在放学路上被一辆失控的摩托车撞倒了。”东云樱的目光转向柚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所幸,只是腿受了伤,虽然严重,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以后不会影响走路。”她说最后几个字时,视线柔和地落在柚里盖着厚厚毛毯的腿上,那目光并非同情,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祝福。
东云樱继续解释:“小葵从小就特别喜欢猫,出事的时候,怀里正抱着这只猫。小葵被撞得很重,猫咪也被撞伤了,前爪骨折,一直在我们诊所救治。”
她看向千树:“就刚刚才完全痊愈,能带回家了。佐藤先生急着抱着它去医院,是想给他女儿一个惊喜。”东云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温和的感慨和作为医护人员的挂怀,“他女儿住院以来很想念这只猫。现在应该快到了,也不知道小猫突然回到小主人身边会怎么样呢?”她摇摇头,但嘴角带着温暖的浅笑,“希望小家伙别吓得乱跑才好。”
说完,东云樱看向柚里,眼神更加柔和:“柚里,小猫恢复得很好。安心休息两天,过几天有空可以再来看它。”她温声告别,转身回了诊所。
玻璃门轻轻合拢,诊所外的街道恢复了午后的安静。只有阳光在无声地流淌。
千树推着柚里,继续沿着人行道向诊所方向慢行。刚才东云樱讲述的佐藤家故事,像一小片石子投入平静水面,激起的波澜并未立刻散去。千树脑海里还盘旋着佐藤先生那急切抱着猫包离开的身影,以及东云樱那句“只是腿受伤了恢复得不错以后不会影响走路。”
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仿佛能想象那医院的病房里,腿伤康复中的女孩看到心爱的猫咪突然被父亲带来的惊喜样子。
“所以,”千树推着轮椅,脚步轻快了些,声音也带着一种未经深思的、因为别人好转而自然感到高兴的轻松笑意,“佐藤老师的女儿,腿好了以后就能跑能跳了?那她现在该多开心啊!”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充满希望的结论。他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像阳光一样明朗。
话音落下,有风穿过街道。
柚里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像是被那过于响亮、过于理所当然的话音蛰了一下,几根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轮椅平滑前行的轨迹,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骤然停顿了。
橡胶车轮在干燥的路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千树推行的力量被硬生生止住,他微愕地低下头。
轮椅上,柚里没有回头。
她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势。柔软的金色发丝被风拂动,有几缕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颊。阳光慷慨地洒满她的肩头和发顶那只巨大的白色蝴蝶结,但那白色在强烈光线下却莫名显得更加冷冽,白得有些晃眼。
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凝固。远处车辆的行驶声,近处风吹过光秃秃枝条的声音,都变得异常遥远。
只有那短暂的、被强行打断的轮椅滑行声残留的余韵,在冰冷的空气里尴尬地震荡着。
几秒钟后,如同被按下了极慢的播放键。
柚里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响了起来。
很轻,很平。
像一片被初春尚未完全解冻的冷风吹落的羽毛。
“嗯。”
她的喉间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下某种无形的、冰凉的东西。
然后,她接着说道,声音依旧维持着那种奇异的平静,却隐隐绷紧,如同蒙上了一层雾。
“马上就能走路了呢。”
她没有回头看千树的表情。
只是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动了一下手指,轮椅便再次缓缓地向前滑去。这一次,轮子的滚动声音被刻意压到了最低,几乎细不可闻。
在轮椅驶进诊所小院门廊前最后一瞬间。
千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湛蓝得晃眼的冬日晴空里,一群鸽子正排着并不整齐的队形,从远处鳞次栉比的低矮屋宇上空掠过,朝着和医院相反的方向飞去。
羽翼划过的轨迹短暂而清晰,像几道疏淡的灰色笔画。
很快就消失在了澄澈的天幕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