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白老町褪去了白日的清冷,寒气凝结在窗玻璃上,蜿蜒出毛茸茸的冰花纹理。结城诊所一楼的小餐厅里暖意融融,地暖烘烤着脚底。餐桌上简单的晚餐碗碟尚未收尽,气氛却在玲子阿姨的一句话后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凝滞。
千树端着一杯热茶,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他刚放下杯子,顺口提起了白天在宠物医院遇见佐藤先生匆匆抱猫离开的事。
“啊啦,那孩子啊,”玲子阿姨正收拾碗筷,闻言停下动作,脸上浮现出感同身受的叹息和一种混合着庆幸的情绪,“佐藤家的小葵嘛。那孩子,该说是幸运呢,还是……”她摇摇头,眼神带着后怕,“真是飞来横祸。一辆喝醉酒的摩托车,就那么撞上了放学路上的单车……”
她放下擦碗的布,微微侧身靠在料理台边沿,双手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了擦。灯下,她眉间聚集起一点褶皱,仿佛在努力驱散那事故画面的阴影。
“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刻意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强调的、想要让不安落地的明朗,“万幸,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撞那一下看着吓死人,骨头倒是没断碎,就是右腿胫骨裂了,打上石膏固定好,医生说恢复顺利的话,”她伸出手指比划着,“顶多再休养个两三个月,就能跑能跳和以前一样啦!一点都不会留下毛病!老天保佑!”
她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仿佛那“一点都不会留下毛病”的结论是她亲自签发的。她的话语在温暖的空气里扩散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快的、指向光明的力量——小葵的苦难是暂时的,是清晰可见终点的、有期限的隧道。很快就会过去。阳光就在隧道那头等着。
玲子阿姨的目光习惯性地转向桌边坐着的柚里,大概是想从女儿那里寻求一点共鸣,或者只是习惯性地分享这份“不幸中的万幸”。
柚里的头低垂着。餐厅明亮的吊灯投下锐利的光线,在她浅金色的长发上流淌,那只巨大的白色蝴蝶结在灯下白得晃眼。但她的脸颊却隐没在头顶投下的弧形阴影里,光线勾勒出她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线和线条柔顺却紧绷的下颌。
就在玲子说到“顶多再休养个两三个月,就能跑能跳和以前一样啦!”这句时,柚里放在膝盖毯子上的双手骤然紧了一下。她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向轮椅靠背深处缩了缩身体。
那份细微的异样,清晰地映入了玲子的视线。玲子阿姨脸上的庆幸表情瞬间冻结了,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眼中那份属于小葵的、触手可及的康复希望之光,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了坐在轮椅上、命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女孩。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瞬,只剩下电器低微的嗡鸣。
玲子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和懊悔。她几乎是冲到了柚里的轮椅边,半跪下来,急切地用比刚才更轻软百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希冀,再次重申,像是要抹去刚才失言带来的寒意:
“柚里也会好起来的!”
她伸出手,无比轻柔、充满安抚意味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柚里头顶柔顺的发丝和那只巨大的白色蝴蝶结的边缘。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极其珍贵、随时可能碎裂的琉璃。“一定会的,柚里宝贝,”玲子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像是在祈求着什么,“医生一直在想办法,有很多新疗法……妈妈不会放弃的,一点都不会……” 她的话语混乱却滚烫,充满了母亲本能的保护欲,试图用这份灼热的承诺,驱散她刚刚亲手勾起的、那份深埋于柚里心底的寒。
柚里在玲子摸上她头顶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然后,在玲子恳切的、带着潮湿热气的保证中,她缓缓地、顺从地抬起了头。
吊灯的光芒重新落满她的脸庞,从额头、鼻梁到下颌的皮肤,白皙得像是新雪。那层笼罩着她的无形阴翳消失了,露出了惯常的神情——清澈、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懂事到极致的乖巧。
她甚至弯起了嘴角,对着惊慌的小姨,露出一抹澄净而柔和的微笑。那笑容纯粹干净,没有丝毫裂痕,如同精心练习过千百遍。
“没事的,妈妈,”她的声音轻缓,温和平稳,像春日潺潺流过石阶的小溪,听不出一丝不该有的波动,“柚里知道。柚里会好起来的。妈妈不用担心。”
她的眼底,平静无波。灯光落在那双美丽的碧绿湖泊里,倒映着顶灯冷白的光圈,清澈得有些空茫。
***
第二天的阳光,是真正的冬日暖阳,慷慨地洒满了大地。千树推着柚里的轮椅,玲子阿姨跟在一旁,三人一起再次踏入东云宠物诊疗所。
诊所里的消毒水味和动物气息混合着温暖的暖气。那只受伤的三花猫已经转移到住院区的一个干净单间笼子里。雪白的新纱布整齐地包裹着它的后腿,药味依然清晰可闻。看到有人来,它警惕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比昨天有神了一些,但在认出不熟悉的面孔时,还是瑟缩了一下,喉间发出细细的呼噜声,不知是警惕还是害怕。
柚里的轮椅停在笼子外一步之遥。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专注地看着小猫,落在它缠着纱布的腿上,很久。她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像是在叩问一个无声的问题。
“没事的,”东云樱清冷柔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破了这份寂静的注视。她像是看透了柚里眼底深处的忧虑,走到笼子边,动作温柔地打开了小门,伸手进去安抚性地轻轻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小猫被这熟悉的手法安抚,舒服地眯起眼,呼噜声也带上了点安稳的意味。“它恢复得非常好。伤口已经在收口长新肉了,没有感染。”东云樱侧过头,对着柚里露出了一个令人心安的微笑,声音如同被阳光晒透,“只是一点皮肉伤,再静养几天就好了。”
她强调了“皮肉伤”。
柚里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点。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小猫那条崭新的白色“腿”上。
玲子阿姨在一旁看着这只度过危险的小生命,也松了口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向东云樱:“对了,小樱,小葵那孩子怎么样了?昨天他爸爸急匆匆抱着猫过去了,小葵开心坏了吧?”
东云樱合上猫笼的小门,转过身,脸上也带着温暖的笑意:“小葵可开心了,抱着她的小猫亲了又亲。那孩子精神头真好。恢复得也很好,医生说这两天在拆石膏的边缘状态了,骨头长得非常结实。”她顿了顿,“下午我正好要去医院给那只康复的三花猫做最后的出院长途旅行适配检查,顺便去看看小葵。”
玲子眼睛一亮:“那正好!”她一拍手,看向柚里和千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我们一起去看看小葵吧?那孩子孤零零在医院里,人多热闹点她肯定高兴!”
柚里放在膝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她沉默着,目光垂下,看着自己腿上厚实的羊毛毯。毯子表面编织的花纹扭曲,变幻不定。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
***
镇立综合医院的单人病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射出明暗交替的光栅。
“啊!樱姐姐!玲子阿姨!柚里姐姐!还有不认识的大哥哥!”房门刚一打开,一个极其明亮、充满惊喜的清脆童音就瞬间炸响在安静的病房里。
坐在病床上的小葵,兴奋地拍打着盖在身上的被褥。她看起来约莫八九岁,扎着两个精神的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成熟的葡萄,闪烁着全然的喜悦和活力。她的右腿笔直地向前伸着,从大腿中部到脚踝,包裹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石膏。与这代表伤病的石膏形成奇妙反差的是,那石膏的表面——几乎没有任何一块空白!
密密麻麻,色彩斑斓。画满了各式各样的涂鸦。
有歪歪扭扭笑得咧到耳朵根的小太阳,有长着翅膀的紫色小猪,有一串串颜色各异、糖纸闪闪的大棒棒糖……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靠近膝盖上方位置,被人用鲜艳的粉色和嫩绿色粗记号笔,龙飞凤舞地写着一排歪歪扭扭但气势十足的大字:
“东云樱 姐姐 !”
并在那名字旁边,画了一朵大大的、花瓣饱满、颜色绚丽的樱花图案,旁边还点缀着几片小叶子。
那朵石膏上的樱花,张扬而热烈,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崇拜和亲昵,也昭示着主人此刻兴高采烈的状态。
“这么多人来看小葵!小葵好开心!”小葵咯咯地笑着,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力量,回荡在小小的病房里,几乎要撞到天花板又弹回来。她的精力满溢得无处释放,连那只裹在笨重石膏里的右腿,也随着她兴奋的心情而忍不住小幅度地晃动着!那根石膏腿,在她毫无顾忌的晃动下,就像一个无法束缚住她热情的滑稽累赘。
玲子阿姨立刻笑着迎上去:“哎呀,小葵精神真好!这画儿真漂亮!谁画的呀?”
东云樱看着那朵夸张的樱花,眼底也漫上温柔的笑意。
小葵小脸一扬,下巴翘得老高,仿佛在接受最高嘉奖,声音拔得更高了,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
“小葵自己画的!小葵告诉樱姐姐了,小葵一点都不害怕哦!”她顿了顿,小拳头举起来挥了挥,像是在给自己加油鼓劲,“到时候拆石膏一点点也不痛!小葵是不是很厉害?!”她明亮的眼睛环视着来看她的每一个人,仿佛在寻求热烈的掌声,最后,那充满活力和喜悦的目光,像两颗小星星,带着毫无心机的关切,落在了门边轮椅上的柚里脸上。
“柚里姐姐也要快快好起来哦!”她大声说,清脆的声音像一道阳光,带着孩童对世界最朴素逻辑的坚信——生病了,就会好起来,像她一样。
那道清脆如同破冰之锥的声音落下的瞬间。
阳光照亮了柚里的整张脸。
她的下巴扬起一个柔和的、恰到好处的角度。嘴角缓缓地向上弯起。
那双被发丝阴影短暂遮蔽的眼睛重新露了出来,里面盛满了温柔的光泽,清澈的绿意如同雨后的森林。她对上小葵期待的目光,那笑容自然而然地加深,绽开一个明亮而璀璨的弧度,像一朵在寒风中也努力舒展开花瓣的、最美丽、最温软的花。
她的声音温软得如同春日拂过柳梢的风,带着点轻柔的笑意,无比清晰地、无比确定地回应了那份灼热的、来自孩童世界的期待:
“嗯,”她轻声应道,每一个字都吐得圆润而悦耳,像一颗颗滚落的珍珠,“我会的,谢谢小葵。”
她的笑容没有丝毫勉强,温煦,明亮,完美地嵌合在病房那过于明亮的阳光下。
没有人去看她刚被自己指甲掐得深陷下去、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掌缘。
千树站在门边的阳光阴影交界处。午后窗外澄碧如洗的天空里,几道鸽子飞过的灰影无声地掠过巨大的玻璃窗。
那巨大的蓝色画布之下,轮椅里那抹静静微笑着的、温柔懂事的影子,却像一个无声的漩涡,吞噬掉了所有热烈的喧嚣,只留下一种庞大而冰冷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试图靠近、试图理解的人心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凝固的棉花,最终,只是默默地,别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