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鸽子

作者:哈猫哩 更新时间:2025/7/20 2:37:45 字数:3671

前一夜镇立医院病房里那热烈又寂静的场景,带着某种无法消化的重量,沉沉地沉淀在白老町沉静的夜色里。

千树躺在客房的地铺上,盯着头顶天花板的纹理。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能听到诊所墙壁里暖气管水流循环的微弱嗡鸣,走廊地板上偶然传来的、玲子阿姨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隔着一层薄薄墙壁和拉门的隔壁房间里,那长久几乎没有任何翻动被褥声传来的、如同沉入深海般的寂静。

柚里的房间里没有声音。连一丝代表存在的声息都没有。

那种安静,和之前她在被炉前被自己逗笑时、和日向她们在街头说话时、甚至是对着玲子阿姨强装“懂事”时的安静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封冻了所有生命信号的冰层,无声地沉在死寂的水底。病房里她那句近乎完美也近乎凄凉的“嗯,我会的”,还有小葵腿上那涂满幼稚涂鸦、象征“即将告别”的石膏,像两枚带着尖刺的冰棱,反复在他脑海里扎进拔出。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穿上绒布拖鞋。没有开灯,直接拉开了客房的拉门。走廊里只有尽头夜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墙壁的轮廓。他放轻脚步,像猫一样无声地踩着冰冷的地板,来到柚里的房门外。

依旧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那扇门严丝合缝,像一块拒绝交流的铁板。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礼貌的轻叩,而是带着点莽撞,直接屈起指关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连续地、敲出几声节奏不稳却又异常执拗的响声。

笃、笃笃笃。

里面依旧沉默。仿佛敲在石头上。

千树皱了皱鼻子,没走。他把身体歪了半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用不大不小、恰好能穿透门板让里面听见、又不会被玲子阿姨发现的懒洋洋语调开了腔。

“喂——柚里?”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请问能开门吗?”他声音压低,像是在做贼。

房间里传来的只有沉默,不知过了多久。

咔哒。

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锁簧松开的细微颤音。

千树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面前那扇紧闭的拉门,毫无预兆地、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约莫十厘米宽的缝隙。

走廊昏黄的夜灯光线,如同终于找到裂口的溪水,汩汩地流淌了进去,驱散了门缝边缘浓重的黑暗。光线在地板投下一条细长的亮痕,映照出房间内木质地板的反光和……一只搁在轮椅边缘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的轮廓。

那只手的主人坐在轮椅上,隐在灯光无法完全抵达的、室内更深沉的昏暗角落里。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裹着厚实睡衣外套的纤细身影轮廓。她的脸埋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门开了。

千树的心跳却在那条门缝亮起时,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半步,没敢直接踏进去,只是把上半身尽量贴近门缝。这下能看得更清晰些。柚里身上套着一件米白色毛绒的厚实长袍睡衣,帽子松松地兜在脑后,几缕淡金色的发丝顺着帽沿垂落下来。光线只照亮了她膝盖以下——盖着薄被的双腿,以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她的手放在光线边缘,十指纤细,很安静。

但千树注意到,刚才那声开门的轻微响动后,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那只露在光线里的食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起一点点。

像一只疲惫的蝴蝶,翅膀被露水打湿,只掀动了毫不起眼的一下,却宣告着它并未彻底沉睡。

千树换上了比之前轻快却又更柔和的声音,像是怕再大一点就会惊飞那微弱的蝴蝶振翅。

“那个……明天天气应该还不错。柚里,”他歪着头,从门缝里试图捕捉阴影深处那双眼睛,“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小猫,下午再去广场看看鸽子?”

他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多了份认真的斟酌:

“就……我们两个偷偷去?别带玲子阿姨了。她太吵。”

静默了几秒。

坐在轮椅阴影里的柚里,搁在光线边缘的那只左手,似乎又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这次是整个手掌,非常轻微地向轮椅扶手内侧挪了半分。

动作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从那片沉默的、仿佛凝固了所有声响的黑暗中,飘出来一个极轻极淡的回应。

单音节。

但异常清晰。

“……嗯。”

​**​*

第二天的白老町像被昨天彻底清洗过,天空澄澈得如同一整块刚剖开的青金石。阳光慷慨得有些刺眼。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沿着熟悉的小径向波罗托森林动物医院方向走去。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厚实的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鼻梁上方暴露在冷冽的空气里。那只纯白的大蝴蝶结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她的目光垂落在盖腿的厚毯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毯子上的一根掉出的绒毛。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杈,在干净的路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斑。经过最初相遇的那个带点破败感的“楚普卡广场”时,恰好看到了另一道熟悉的轨迹。

东云樱依旧是那身米色系的优雅打扮,外面套了一件柔和的奶白色长款羽绒服。但她此刻的推车对象完全不同。

一个裹得像个红色小圆球、坐在一张崭新的、带轮子的儿童轮椅上的身影,正兴奋地挥舞着双手,指着树上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

“樱姐姐快看!小鸟在开会!”

小葵的石膏腿依旧显眼地向前伸出,像个巨大的白色宣告牌。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那层厚厚的石膏上,映照出上面那些色彩斑斓、充满童趣的涂鸦——大棒棒糖,咧嘴大笑的太阳……

两方人在公园入口的小径上相遇。

“啊!是柚里姐姐!还有冬野哥哥!”小葵的眼睛在看到他们的瞬间,亮度又提升了一个等级!她像一枚被点燃了引信的小小欢乐炮弹,根本不需要人指挥,直接就用两只小手飞快地摇动自己轮椅的车轮!她的动作很急,带着孩童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冲劲。崭新的儿童轮椅在她“驾驶”下,摇摇晃晃地、一路歪斜着就朝着柚里的方向冲了过来!速度快得让东云樱在后面轻声提醒都显得有点无力。

“小葵,慢一点!”

“柚里姐姐!”小葵完全无视了提醒,轮椅直冲过来,一个急刹车,硬生生停在柚里的大轮椅前,差点撞上!她兴奋得脸蛋通红,小胸脯因为刚才的“疾驰”而一起一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亮,如同落满了夏日阳光的溪流,闪闪发光,充满了迫不及待要分享的纯粹喜悦。

她甚至不用别人开口,就猛地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自豪地、用力地指向自己那条被厚厚石膏包裹的腿。

指向膝盖上方那片“东云樱姐姐”和大樱花涂鸦旁边的一块空白区域。

就在那片空白处,此刻赫然多了一样新东西!

和那些歪歪扭扭的童稚图案不同。一只用彩色笔精心描绘的白色信鸽,出现在石膏雪白的平面上。线条虽稍显稚拙,却充满了灵动感——鸽子的身体是饱满的白,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翅膀尖用淡淡的蓝色勾勒出羽翼的弧度。一根小小的橄榄枝被它衔在尖喙中。在鸽子的旁边,还被人用亮黄色的记号笔,端端正正地写了几个字:

​​“柚里姐姐的鸽子”​​

字体工整,一笔一画,像在举行某种神圣的加冕仪式。

“冬野哥哥告诉我,柚里姐姐很喜欢鸽子的!”小葵的声音清脆响亮,如同风铃在阳光下摇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是全然的、未被世事沾染的天真分享欲,她指着那只刚刚被赋予名字的石膏鸽子,像献上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

​​“柚里姐姐你看!这是小葵送你的鸽子哦!”​​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公园里光秃秃的树木静止不动。千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东云樱的目光柔和地落在了柚里身上,带着温柔的期待。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个轮椅上的身影上。

接着——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

一滴巨大而饱满的水珠,在她因拼命压抑翻涌的情绪而用力眨眼的瞬间,猝不及防地挣脱了睫毛的束缚!

那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如同最纯净的露水,在耀眼的冬阳下折射着令人心颤的光泽,顺着她挺翘的鼻梁侧面,毫无遮掩地滚落下来。

​​啪嗒。​​

一声极轻的闷响。水滴砸在她盖在大腿中央位置的厚厚羊毛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潮湿的痕迹,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那滴眼泪之后是短暂的死寂。

东云樱站在小葵轮椅旁,目光温柔又带着洞悉一切的深邃。千树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喘不过气。

小葵似乎也被那滴砸落的眼泪惊了一下,但孩子的本能很快驱散了困惑,她小小的眉头困惑地皱起:“柚里姐姐……?”

那声带着担忧的、迟疑的童音,像是轻轻触碰到了一个开关。

柚里猛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如同被打湿的蝶翼。

然后。

奇迹般地。

在眼角还沾着那抹水光、脸颊皮肤还留有泪痕湿迹的瞬间。

她抿紧的唇角,忽然缓缓地、缓慢地、极其真实地向上弯了起来!

柚里甚至没有抬手去擦脸上的泪痕,任由阳光晒干那一小片冰凉。

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带着清晰的、无法掩盖的鼻音,却不再有丝毫的压抑和伪装。那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在公园清冽的空气里,每个音节都仿佛在阳光下跳跃,坦率得令人心悸:

​​“嗯!”​​

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确认什么,又仿佛终于放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那笑容在她脸上彻底舒展绽放开来,像一朵被春风吹醒了的花苞,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打开了柔软的内瓣。眉梢眼角都被一种纯粹的光点亮,之前的脆弱和伤感一扫而空,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真诚喜悦。

她甚至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响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人安心的温度,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个用色彩和想象给她创造了“鸽子的翅膀”的小女孩:

​​“谢谢小葵!”​​

阳光普照,落在小葵兴奋雀跃的脸上,落在东云樱温柔含笑的眼底,也落在柚里那不再掩饰、带着泪迹却温暖明亮到近乎肆意的笑容上。冬野看着她眼角残余的水光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心头那座沉甸甸的山,被这真实的温度和阳光冲刷,无声地塌陷了一大片。

那一刻,公园上方蔚蓝的穹宇中,一群雪白的鸽子恰好呼啸着掠过,翅膀搅动着稀薄的云絮,发出清越的哨音,像一串祝福的银铃在天地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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