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暖意,慵懒地铺满波罗托森林动物医院明亮的玻璃橱窗。冬野千树推开医院门时,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里糅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午后倦怠。
诊疗台后,东云樱正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清点着手中的药片,将它们按剂量分装入小小的密封袋。她穿着一身质地柔和的浅米色针织衫,深蓝色的半身裙垂坠至脚踝。从冬野的角度看过去,她修长的手指摆弄药片时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优雅,脖颈微垂的弧度舒缓如同天鹅饮水,专注的侧影在柔和的窗光里,美得像一帧精心描摹的画。
“东云学姐,”冬野出声,“我来看看小猫。”
东云樱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他,嘴角便自然弯起那抹熟悉又温和的浅笑:“冬野君来了?正好。”她将最后一个密封袋封好口,动作轻巧地放进旁边一个印着小猫爪印的白色纸袋里,“我刚给这只小家伙做完最后一次清创观察,恢复得很理想,回家只需静养和按时涂药就好。”她示意冬野看向住院区猫笼里那只精神头明显好上许多的小猫,小家伙伸着懒腰,后腿新换的纱布看起来干净利落。
“麻烦学姐了。”冬野的目光扫过那只纸袋,“这是……?”
“小葵的药片,”东云樱解释道,拎起纸袋,“她今天下午拆石膏,医生说可以辅助用几天钙片和促进骨代谢的药,我顺路带过去。你要不要……一起?”她看向冬野,眼神带着询问。
“当然!”冬野立刻点头。
***
镇立医院的小葵病房里,喧闹得如同炸开了一小团快乐的烟火云。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画出跳跃的光斑。小葵身上那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简直要掀翻屋顶。
“冬野哥哥!”一看到冬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葵就立刻化身小炮弹,迫不及待地对着他招手大喊。那条沉重的石膏腿已经不见了,此刻正得意洋洋地屈起膝盖,像打胜仗的将军在炫耀新勋章。一条腿自由自在地在空中轻轻晃荡着,显示着主人的主权回归。
她的目光像追踪导弹一样锁在冬野脸上,圆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着两汪清澈纯粹的星泉,闪烁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全然的喜悦和分享欲。她猛地伸出小手,用一根胖乎乎的手指,点在自己那条曾经裹着石膏、此刻还有些苍白瘦弱的右腿膝盖上——仿佛那里还留着某种无形的印记。
“你看!”她扬着红扑扑的小脸,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盖棺定论的自信和不容置疑的骄傲,“小葵送了只鸽子给柚里姐姐哦!”她用力地在自己膝盖上方一点空荡荡的皮肤上点了点,仿佛那个存在于她石膏记忆里的鸽子纹章真的跨越空间飞到了柚里的身边。
她顿了顿,小眉头用力地皱起,带着一种天真的逻辑推理能力,认真地看着冬野的脸,抛出了她心中那最自然、也最炙热的期盼:
“那——柚里姐姐现在,是不是马上就能和小葵一样,也能”她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握成了小拳头,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那里面盈满的全是毫无杂质的坚信,“快快的好起来啦?”
最后那几个字,像几颗被阳光炙烤过的小石子,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砸进冬野的心口最柔软也最酸涩的地方。
喉咙口猛地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冬野甚至能感到眼眶的轮廓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流冲撞了一下,视野边缘有些模糊。他微微吸了口气,强行将那一刹那汹涌的酸涩咽了回去。他大步走到小葵的病床前,自然地伸出温暖宽厚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在小葵那一头毛茸茸、顶着几根不安分朝天辫的小脑袋上。
掌心下的小脑袋温热而充满生命力。
他弯下腰,目光温和地迎上小葵充满期待和热切光芒的眼睛,声音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安抚的魔力,却又像是在陈述某种不容置疑的“事实”:
“嗯。”他郑重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快了哦,就快了。柚里姐姐她”他顿了顿,找了一个孩子能理解的意象,“很快就能好起来啦!会像小葵送的鸽子一样飞起来哦!”
他揉了揉小葵柔软的头发,指尖拂过那些倔强的朝天辫,语气带着由衷的暖意:
“谢谢小葵。”
小葵脸上的笑容立刻像盛夏骤然绽放的向日葵,灿烂得能灼伤人眼。她用力点点头,仿佛得到了最权威的认证,心满意足地晃起了那只能自由活动的脚丫。
东云樱一直站在稍后的位置,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的目光在小葵天真满足的笑脸上停留片刻,又悄然掠过冬野那尚未完全收敛起眼底细微波澜的侧脸,最终落在窗外那片澄澈得有些苍白的冬日晴空上,眼底深处有什么柔软而沉重的东西沉淀了下去。
她走到病床边,将那个装着药片的纸袋递给小葵,语气温柔地交代着服药时间。冬野的目光无意中追随着她的动作。
就在东云樱俯下身,帮小葵调整靠枕的瞬间。午后的光线从她身后斜斜地投射,那件质地偏薄的米色针织衫的布料,在肩背处因为俯身的姿态而自然地绷紧,清晰地勾勒出下方身体的轮廓。
就在那流畅柔和的腰背线条即将隐没在裙腰位置的刹那——
两道狰狞的阴影,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刺破针织衫柔软光滑的纹理,在冬野眼前骤然隆起!
像两条沉默的、巨大而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本该舒展平滑的背脊皮肤上。透过薄薄的米色布料,能看到那隆起的疤痕边缘坚硬扭曲,斜斜地交错着向下延伸,没入深蓝色的裙腰深处。针脚般粗粝的纹路即使在衣料遮盖下也显出令人心悸的磅礴和强硬,仿佛曾有什么可怕的力量狠狠地撕裂过那片柔软的地域,又被粗暴地缝合起来,只留下这永远无法磨灭的丑陋证据。
冬野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开了视线。
东云樱毫无所觉地直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恬静的表情。她理了理鬓边滑落的几缕黑发,仿佛那两道足以灼伤人视线的狰狞痕迹从未存在。
***
夜晚的白老町彻底沉入纯粹的冷寂。寒气如同无声的海水漫过街巷,路灯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撕开一小块蒙昧的包围。告别小葵之后,两人默默地走在通往东云樱公寓方向的小路上。千树双手插在厚外套口袋里,低着头,路灯的光线将他脚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又在他刻意迈大的步伐里被缩短。靴子踩在凝结着薄霜的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回荡在过于静谧的空气里。
身旁的东云樱围着一条长长的灰白色羊绒围巾,大半张脸几乎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和一小截白得晃眼的额头。她走得有些靠里,紧挨着路边的矮墙根,似乎不太习惯走夜路时过于开阔的空地,步子不快,肩膀微微内扣,像一只随时准备把自己藏起来的猫。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窄窄的、无声流淌的寂静河流。
刚刚从医院告别小葵的暖意渐渐被夜风吹散。冬野的思绪还在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狰狞疤痕和此刻身边这份带着距离感的沉默中纠缠。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刺肺的空气,试图打破这份有点压抑的沉寂:
“东云学姐,”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东云樱被围巾遮住大半的脸上,“你……”
后面的问句,关于小葵的药片剂量或者那只猫的注意事项,还没等出口——
“汪!汪汪汪!!呜汪——!!”
几声极其凶暴、充满了领地威慑力的犬吠声猛地刺破夜色!如同黑暗里猝然挥出的鞭子!
声音的来源是路边一户人家的小院!院墙不高,一条体型壮硕的黄黑色柴犬正扒着栅栏,对着路边走过的行人狂吠!幽绿的狗眼在门灯下反射着凶悍的光,龇出森然的白牙,前爪用力挠刮着木栅栏,发出刺啦啦的刮擦声,狂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被无限放大,格外惊心!
“啊——!”
几乎在那狂犬的叫声爆响的同一微秒!
冬野身旁响起一声极短促、极其尖锐、如同气管被瞬间冻结堵塞的吸气声!
东云樱整个人就像被一道无形的、极寒的闪电劈中了!
她那被围巾遮挡的喉间发出濒死般短暂窒息的气音,身体在同一刻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僵硬!前一秒还只是微微内扣的肩膀瞬间绷紧如磐石!脊椎挺得笔直,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碎裂!她埋藏在围巾里的头颅猛地抬起,那双原本沉静从容、如同深邃古井的眼眸,在昏黄路灯斜照下骤然放大到极限!瞳孔在刹那缩成针尖般冰冷的一点,里面没有任何沉静温和的光芒,只剩下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如同遭遇巨大天敌般的惊恐!那眼神凝固着,里面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冻结凝固!
她像是被牢牢钉死在了原地!所有的血液都冲上她的头顶,又骤然冻结在她惨白透明的皮肤之下。身体维持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僵直姿态,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整个人凝固在路灯投下的冷白光芒里,像一尊骤然冻硬的恐惧雕像。只有透过剧烈起伏的围巾边缘,才能窥见她胸膛深处狂乱无序的心跳正疯狂擂打着胸腔。
那巨大的、不合时宜的惊骇在她身上爆开又凝固的荒谬瞬间,只持续了短短不到两秒。
随即,那双放大的瞳孔猛地收缩,锐利的锋芒重新凝聚,如同刺穿混乱的冰刃。僵硬的身体像是被解冻的开关猛地扳动,极其突兀地恢复了行动力!她猛地转过身,步伐带着一种刻意的、几乎是机械性的流畅,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径直往前走去!那速度快得和平时优雅的步态截然不同,竟像是某种同手同脚的慌乱。
“诶嘿嘿……?”冬野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带着强烈惊奇、难以置信、又莫名兴奋的轻笑。他立刻拔腿紧追上去,两步就赶到了东云樱身旁,歪着头,凑近她裹在围巾里、只露出通红耳朵尖的半张脸,声音带着发现巨大秘密般的贱兮兮笑意,在寂静的寒夜里响亮得如同宣告:
“原来——!这么厉害的樱学姐,居然是……害怕狗的吗?!!”
最后那个字眼被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敲打着东云樱薄如蝉翼的心理防线。
东云樱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再次不受控地僵硬了一下,她回过头狠狠的瞪了千树一眼。
下一秒,她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在逃离什么瘟疫!围巾被她猛地向上拉扯,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更显幽深的、此刻却几乎要燃起怒气的眼睛,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
冬野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拆穿机会,如同闻到鱼腥味的小海豹,一步不落地紧贴着,声音带着不依不饶的幸灾乐祸追问:
“可是!学姐!你在宠物医院工作哎!那……要是有狗狗来治疗怎么办?你躲在哪里看诊啊?总不能每次都溜进消毒室里不出来了叭——?!”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扩散,带着欠揍的回音。
冬野甚至能看到东云樱那只露在围巾外的、形状完美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廓根部开始向上快速充血!瞬间变得通红滚烫!仿佛里面的血液在瞬间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红晕甚至顺着她纤细的脖颈皮肤向下蔓延,被围巾边缘仓促地遮掩着。
终于——
“无路赛呐——!!”
一声裹挟着巨大羞恼和窘迫的娇叱猛地从围巾深处炸了出来!那声音失去了所有平时的温雅与平和,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气急败坏,尾音尖锐上扬,如同被狠狠踩住了尾巴炸毛的猫咪发出最尖锐的嘶鸣!
“吵死……吵死了你这个笨蛋——!!”
她甚至放弃了原本刻意维持的、强自镇定的步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加快了逃跑的速度,深蓝色的裙摆在腿间仓促地裹缠了一下又散开,脚步零乱地奔向公寓楼灯光照射下的黑暗尽头。那头柔顺的黑发因为慌乱而微微晃动起来,像炸毛后无法抚顺的猫尾。只留下一句带着恼羞成怒、无措之极的否认在寒夜里尴尬地飘散:
“我只负责猫!狗有专门的医生!你这个笨蛋!笨蛋!大笨蛋!!”
那恼羞成怒的尾音和那个极其顺口溜出来的“笨蛋”,让冬野彻底愣住了。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略显仓皇、同手同脚奔进楼道的苗条身影,消失在厚重防盗门的光影切割线后。
片刻的死寂。
冬野仰起头,对着天幕上寥寥的几颗寒星,猛地爆发出一阵再也压抑不住的、低沉的、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的大笑声!
“噗——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街道里回荡,冰冷却极其欢快。
路灯的光影在地面切割出清晰的边界。楼宇入口处的声控灯被刚才的“笨蛋”两个字喝斥得应声而明,又因长久的寂静而缓缓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