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人知晓

作者:哈猫哩 更新时间:2025/7/24 2:24:29 字数:5202

千树抱着小猫从透着冷冽寒气的巷道里回到结城诊所,推开门扉的刹那,如同从冰封的海底浮回人间的灯火中。诊所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干燥草药的气息,混杂着被炉散发的暖烘烘的木头暖气扑面而来。

玲子阿姨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碌或是整理药品。她被暖洋洋的倦意俘虏,半身陷入被炉舒适的怀抱,上半身慵懒地歪靠在摞起的靠垫上。明亮的液晶屏幕光影变幻,在她专注的脸上投下流动的色彩,偶尔,她会跟着某个低俗搞怪综艺的夸张效果音发出一两声短促的轻笑。碗碟早已收拾干净,唯有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晚饭时味噌汤的咸鲜和炸鱼的油香,如同一种无形的邀请。

玄关轻微的响动让她侧了侧头。

“千树君?回来啦?”玲子阿姨的目光短暂地从屏幕上挪开,带着被暖意熏染的柔和,“小葵那孩子还好吗?拆石膏顺利吧?”

“嗯,特别顺利,她都能自己下床蹦跶两下了。”千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一边换鞋一边说,试图将那股盘亘在心头、源自医院夜路交谈的冰寒驱散,“还嚷着要给柚里姐姐展示呢。”

他走到被炉边,也学着玲子那样跪坐下来,感受着桌下那片能融化骨髓的暖流包裹住从室外带回的寒气凛冽的双腿。桌上放着一盘削了一半、果皮卷曲如精致装饰的苹果片。

玲子阿姨点点头,注意力似乎有一半还黏在电视里主持人夸张的颜艺上,随意地“嗯”了一声。

客厅里一时只有综艺节目聒噪的背景音和电暖桌内循环风扇的细微嗡鸣。屏幕上变幻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晃动,衬得沉默有些突兀。千树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果盘旁那把窄窄的水果刀上,锋利的刃口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寒冷的锐芒。

“说起来,玲子阿姨,”千树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带着一点迟疑的探寻,“你以前是在白老町立医院工作的吧?”

“是啊,在妇产科待了快十年呢,后来为了方便照顾柚里才开了诊所”玲子阿姨漫不经心地应着,拿起刀继续削苹果,刀刃与果肉发出细碎沙哑的摩擦声,银色的果皮像螺旋梯般垂落。

千树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已经凉透的马克杯粗糙的杯柄,指尖的凉意渗入肌理。他深吸了一口气,组织着语言,视线落在那道细碎垂落的银色果皮上:

“那个……我今天陪东云学姐送药,在医院的时候……就是,暖气开得很足,她穿的有点单薄……”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含糊,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冒犯的措辞,“……不小心看到,她背后……有很严重的伤疤。像是……很大面积的老伤,痕迹很深……你知道吗?”

他没有具体描述那两道如同沉默的怪物般盘踞在脊背上的可怖隆起的细节,但语气里传达出的冲击力已经足够。

“啊?”

刀锋在苹果饱满的表面骤然停滞。

玲子阿姨削苹果的动作完全停住了。那沙沙的切削声像被剪断的磁带。盘中被剥到一半的苹果顿时失去了旋转的牵引。她握着刀柄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从被综艺逗乐的表情转向了真正的、缓慢滋长的困惑。

屏幕的蓝光映着她骤然认真起来的眼神。她皱起眉头,仿佛在努力检索记忆库深处某个模糊的档案袋。

“疤?东云那孩子身上?”她喃喃自语,眉头越蹙越紧,眼神里充满了费解,“不应该啊……”她把刀轻轻放在盘边,双手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陷入了某种凝重的思索,“镇上这些年但凡大点的磕碰跌打、需要动刀缝合的伤,只要是发生在本地居民或者学校孩子身上的,基本都在町立医院处理过。我在町立医院工作过,又在诊所坐诊这么多年,镇上几乎每家每户的医疗档案我都有大概的映像。”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被炉氤氲的热气,落在千树脸上,那眼神此刻异常清晰,没有任何敷衍。

“可是……小樱她……”玲子阿姨的声音很慢,充满了确凿的、令人不安的疑惑,“……我从没见她来中心医院看过外伤。也……也从来没听说过她受过什么严重的伤需要治疗缝合。”

这平静的陈述让千树的心脏沉了沉。他捏着杯柄的指关节微微发白。

玲子阿姨的思索并未停止,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卷着自己鬓角垂落的短发。那些在深夜急诊、那些带着孩子惊慌失措跑进医院的身影、那些病历档案……像闪动的碎片在她脑海里过滤。

“不对,不只是看伤,”她像是抓住了记忆里某个更关键的环节,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玲子阿姨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这个信息的准确性:“东云樱这个名字……没有登记在册的出生记录,没有婴幼儿时期的接种档案,什么都没有。她像是凭空跳出来的一样,她差不多半年前才出现的,直接登记在县城的资料库里。”

玲子阿姨摇摇头,脸上那种职业性的困惑更加深刻了,“镇上的人也都不记得她小时候的事情……没见过她的父母亲人带着她出门……甚至她家附近的老邻居也都没印象。”

“就好像……”玲子阿姨的声音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虚幻而冰冷,“……她是在某一天,突然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我们这个小镇上一样。”

“没……出生证明?”千树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个夜晚东云樱背上那无声诉说着巨大痛苦的两道巨大阴影,似乎在这一刻被笼罩上了一层更为浓重的迷雾。“凭空出现?”他重复了一遍,感觉这个词带着冰冷的重量。

玲子阿姨看着千树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愕和疑虑,那份源自职业敏感带来的凝重反而消解了些。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引起了不必要的惊悚联想,脸上重新堆起温和的笑意,像是要挥开那片骤然降临的阴霾。她重新拿起水果刀和苹果,咔嚓一声轻响,利落地切下一块饱满的果肉。

“哎呀,阿姨是不是说太严肃了?”她笑着把切好的苹果块放进千树面前的碟子里,电视机里的综艺艺人正好爆发出夸张的、有些刺耳的大笑声,冲散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可能小樱她家比较特殊,或者像千树你一样,”玲子阿姨的语气彻底轻松下来,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愿深究的宽容,“是中途从别的地方转学过来的孩子呢?可能档案什么的都在外地。”

玲子阿姨显然没太把这件事往心里去,随手叉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眼睛又回到了那喧嚣的屏幕上,被主持人夸张的表情逗笑。

千树低头看着碟子里那块剔透的苹果,在盘底晕开一小圈湿润的痕迹。玲子阿姨宽慰的解释和电视的噪音交织在一起,却无法真正驱散沉入心底的冰冷疑惑。那句“没出生证明”、“没见过父母亲人”、“镇上的人都没印象”……如同几枚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坠在他胃里。

转学来的?

他捏着塑料叉子的手指紧了紧,最终只是默默叉起那块苹果,放进嘴里。清甜冰冷的汁水在齿间弥漫,却尝不出一点滋味。

“……可能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艰难地咽下苹果。

“我……去看看柚里。”他站起身,将被炉的暖意和电视的喧嚣暂时甩在身后。

​**​*

二楼的走廊很安静。千树抱着那只用柔软羊绒毯裹得像个毛绒球似的三花猫“tomato”,轻轻推开了柚里房间的门。

一股带着清甜薰衣草沐浴露的暖香扑面而来,柔和黯淡的床头灯驱散了门口的阴影。柚里并没有如他预想中坐在窗边看书。房间深处的床铺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穿着那身米白色的厚软绒睡衣,整个人裹在浅蓝色的厚羽绒被里,只露出一小片淡金色的发顶和那在床头灯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的、纯白色巨大蝴蝶结的边缘轮廓。

她的背影朝着门的方向,微微蜷缩着,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幼兽。

“咚”一声轻响。

装着温水和小鱼干猫粮的碗碟被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碰撞声。这让床上那团鼓包轻微地动了一下。

千树故意弄出点更大的响动,拖着声音:“伤员家属tomato来探望柚里啦!”

他走到床边,将那只裹在柔软厚毯里、缩成球的小猫轻轻放在柚里枕头旁。

那只三花小猫显然对这个陌生又温暖的小窝十分满意,它从毯子缝隙里钻出小脑袋,警惕地左右嗅了嗅,立刻被枕头上熟悉的气味安抚了。小脑袋蹭了蹭柔软的枕面,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满足的呼噜噜声,像一架小型发动机在空挡运转。

这细微的动静终于让裹在被子里的身影动了一下。

柚里缓缓地转过身。

昏暗的床头灯勾勒出她苍白而小巧的侧脸轮廓。几缕淡金色的发丝粘在眼角有些湿润的皮肤上。她的眼睛似乎有些泛红,带着水洗过后的痕迹,但此刻那双碧绿的眼眸却没有直接看向千树,而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张,垂落在枕头旁那个蠕动的毛球上。

那小东西挨着她散发着体温的被褥边缘,仿佛拥有了巨大的安全感,整个身体更舒展了一些。它那条裹着崭新绷带的受伤后腿微微蜷缩在身侧,似乎还有些不适,它伸出一只小小的、粉红色的前爪肉垫,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扒拉了一下柚里侧脸旁边垂落的一缕柔软的金色发丝。

像是小小的蝴蝶翅膀拂过水面的试探。

柚里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鹿。她放在被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睡衣的下摆布料。她的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某种被触碰的紧张感。她没有立刻躲开那缕被拨弄的发丝,反而极其缓慢地、谨慎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纤细白皙、皮肤近乎透明的手,在昏暗的光线里绷紧了线条,透露出她内心的紧绷。指尖颤颤巍巍地、一点一点地伸向小猫受伤后腿包裹着的、露出小半截的洁白纱布。

她的动作极度缓慢,带着一种几乎敬畏的迟疑,仿佛指尖触碰的并非一只毛茸茸的生命,而是一片沾着晨露、一碰即碎的花瓣。

指尖最终极其轻柔地、只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皮肤接触感,小心翼翼地点在了那圈绷带的边缘。温热的、带着心跳律动的柔软触感隔着绷带传达到她的指腹。

“咪呜……”小猫被这轻柔的触碰惊动,仰起小脑袋,琥珀色的大眼睛迷蒙地看向柚里,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鼻子。

柚里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像被烫了一下。她急促地吸了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被自己刚才那个胆大包天的举动吓到了。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浮起一层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红晕,连带耳尖都泛起了微红。

“笨……笨蛋!”她忽然低声地、带着一种恼羞成怒般的慌乱,用极细的声音斥责道,对象却不知是被弄醒的小猫,还是那个贸然去触碰“禁忌”的自己。

她赌气似的猛地拉过盖在小猫身上的厚毯一角!动作有些笨拙和粗鲁地将那只茫然的小东西一把捞了起来,试图将它再往自己枕头旁边塞!厚毯的边缘因为她急躁的动作而被扯开,露出里面小小的一团蜷缩的温热毛球。

毯子被胡乱地裹在小猫身上,松松垮垮,一半盖着它的头,一半缠着它的身子,像个造型滑稽的、滚了泥浆的白色毛线团,又或者……

“……噗。”看着眼前这只被柚里笨手笨脚裹成一个白毛“鸽”球、只露出两只迷糊琥珀眼珠的小猫,再看看柚里自己脸上那副又恼又羞又倔强、仿佛跟毛毯较劲的表情,千树实在没忍住,那点憋在喉咙里的沉滞终于被这鲜活可爱的画面戳破,一丝带着热气儿的笑气从他嘴角溜了出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揶揄:“喂喂……柚里,你这是准备把小猫裹成毛球吗?”

柚里正用力将裹得不成样的小猫往自己身侧安置的动作猛地一顿!听到千树那带着浓浓调侃的怪腔怪调,她豁然抬起头!

床头昏黄的光线落满了她的脸。

那一刻,千树清晰地看到——

在那双因为惊愕而微微瞪圆、残留着些许红痕的碧绿眼眸深处,如同冻结了一个漫长冬季的厚厚冰层被内部的暖流无声冲垮。冰层之下那片被长久禁锢压抑的、丰沛而澄澈的生命泉流,瞬间冲破了所有矜持和伪装的提坝,肆无忌惮地漫涌而出!

笑意像投入泉中的石子,在那双清亮的眼眸里迅速扩散、旋转、升腾!不再是强撑的、僵硬的弧度,不再是收敛的、克制的暖流,而是从眼底最深处迸发出来的、璀璨到无以复加的亮芒。那笑意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释放感,如同月光被揉碎后洒满了整个水面,闪烁着无数细碎的、耀眼的光点!

她的肩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山洪爆发般的笑意而剧烈地耸动起来。原本紧抿成一条线的、带着倔强的花瓣般的嘴唇,终于毫无遮拦、肆无忌惮地向上咧开!洁白的贝齿在灯下如同小小的珍珠闪光!那巨大的笑容冲散了所有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阴翳和紧绷,让那张苍白精致的小脸焕发出惊人的、令人心折的明媚光彩!

她似乎想竭力咬住下唇,把那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如同月光流淌在玉石上的笑声重新咽回去,但那欢畅淋漓的笑意早已不受控制地从唇齿间满溢出来!

那笑声终于冲破了她喉间的闸门,如同被压抑许久终于挣脱束缚的小溪,带着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愉悦,清泠泠地在房间黯淡的光影里跳跃、碰撞!​​“噗……哈哈哈……!”​​

声音不算大,却清脆如同薄冰碎裂。

那久违的、真实的、饱满的笑声,混合着小猫不满又软糯的呜噜声,交织着,在狭小的房间里流淌、盘旋。

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那只被她笨手笨脚裹得像个圆滚滚白色毛球的tomato,艰难地从毯子缝隙里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小爪子,不满地搭在柚里盖在腿上的厚实羽绒被套上。

冬野看着柚里脸上那毫不设防的灿烂笑容,看着她因为大笑而眼角再次挤出的细小泪光,感受着房间里弥漫开的生命最真实的律动和暖意,一直堵塞在心口的那团阴冷和疑虑终于被冲刷开一条缝隙。

暖意随着这笑声流淌着,直到房间里的时间也似乎变得柔软而慵懒。

深夜降临。

当千树轻轻关上房间的门离开时,他留在了门缝外最后一眼。

床头的小夜灯已经被柚里按灭。深邃的黑暗再次温柔地拥抱了整个房间。

只有清冷的、几乎失去温度的月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艰难地挤入了几道窄窄的银光。如同几柄沉默的、淡薄的利刃,无声地切割在地板冰冷的轮廓上。

在那片深浅不一的黑暗中,唯一能隐约辨识出的,是床上隆起的那道小小的弧度轮廓。

隐约能看到,一小团更加深黯的、毛茸茸的影子紧紧依偎在那道纤细人形的腿弯处,缩成了一个小小的温热的球体,随着安稳的呼吸而极其轻微地起伏。

一条洁白的纱布绷带从枕头附近垂落下来,一端松松地搭在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上,另一端隐没在被褥的阴影深处。

像一条在月光下无人问津的小路。

静默无声。

却连接着黑暗中两个相互依存的、微弱的生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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