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町的日头似乎格外偏爱痊愈中的孩童。又过去几日,镇立医院病房走廊的窗台上积下的薄霜,被小葵那双新近学会舞动的“翅膀”踩得细碎。
小葵拄着一副儿童用的金属拐杖,每一步都迈得谨慎而用力。康复的腿肌肉尚未强健,只能由略显娇小的骨架和意志硬生生支撑着,每一次支点的交替都带着初生灵巧的笨拙,像是刚离了巢穴、拼命拍打着脆弱羽翼的雏鸟。锃亮的金属杖尖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清脆急促的“哒、哒”声,如同生命重新奏响的、充满雀跃感的鼓点。
“爸爸!快点!小葵自己可以!”她嘟着嘴,冲走在后面的佐藤先生抗议,小脸因为用力和兴奋而涨得通红,几绺细碎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走廊尽头那扇窗户涌进来的苍白日光灯,在她小小的身影下拉出一道带着金属反光的摇曳投影。
“好好,慢点慢点,安全第一!”佐藤先生笑着放缓脚步,眼神却一刻不离女儿晃动的身影,带着浓浓的欣慰和后怕。
时间就在这份略显疲惫却生机勃勃的喧闹中缓慢流淌,滴过挂钟的长针,淹没了窗外渐渐倾斜的日光。
夕阳彻底沉落,将病房窗框切割的天空由橘红染成幽蓝,再由幽蓝坠入沉沉的墨色。护士换药的水车声远去,病房顶灯熄了一半,只留下一盏床头微弱的小夜灯。小葵抱着那只几乎从不离身的花猫玩偶,坐在病床上,望着对面空荡荡的陪护椅发呆。
“樱姐姐……今天一天都没有来呢。”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玩偶猫咪的耳朵,把那块布片翻来覆去地揉捏出细小的褶皱。床头柜子上摊着几本崭新明亮的绘本,墙角悬挂的、薄薄一页新撕下的日历被空调暖气吹得微微拂动,白色纸张在昏暗光线里白得有些刺眼。日期的红圈刚刚跳过一格。距离小葵兴奋地向整个病房宣告樱姐姐今天会给她带新故事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佐藤先生坐在靠墙的陪护椅上,困倦地合着眼皮,呼吸均匀。他守了女儿一整天,此刻被疲惫温柔地拖入浅眠。
小葵看看睡得沉沉的父亲,又看看病房门口那条空旷、偶尔有护士拖沓脚步走过的寂静走廊。窗外城市的灯火在玻璃上流淌,映不进房间的黯淡深处。
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无声地浮起,然后被一股倔强的力量越吹越大。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玩偶,手指撑住床垫边缘,极其缓慢地将打着绷带还没完全适应负重的腿挪下床沿,脚尖试探地、一点点碰到冰凉的塑胶地板。金属拐杖靠在床头柜边上,她伸手够了够,金属管的冰凉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心脏的狂跳和呼吸的颤抖,屏住气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拐杖的末端轻轻点在静默的地面——
哒。
声音细微得如同尘屑。
她撑着双拐,像个窃取时间的小偷,在黑暗的庇护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晃出了虚掩的病房门。门轴发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又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彻底隔绝了病房里那片沉睡的港湾和她走向未知的、心跳如雷的小小身影。
***
白老町沉睡的轮廓被骤然撕裂!
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深夜冰冷的街巷上空骤然拉响!红蓝两色的光芒尖锐地旋转、切割着沉沉的墨色夜幕!数辆警车引擎粗暴的嘶吼打破了小镇最后一丝安宁的假象!
刺眼的光芒骤然笼罩了结城诊所的门廊!脚步声、呼喊声、夹杂着恐慌电流的电台通话声杂乱地敲击着耳膜。玲子阿姨裹着睡袍,头发凌乱,脸色在警灯变幻的光线下白得吓人,声音失去了所有镇定:“小葵不见了!整个医院都找遍了!佐藤先生快疯了!”
千树几乎是撞开了楼上的房门,一把将惊坐起来的柚里扶上轮椅,抓起她挂在椅背上的厚外套不由分说给她裹上。“走!”他推着轮椅就往外冲,只吐出一个字。
警灯刺目的红光在车窗玻璃上疯狂跳动。车轮碾过凝结霜气的路面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冬野的心跳撞击着胸腔,像是要挣脱束缚。柚里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手指冰冷僵硬,灯光偶尔扫过她低垂的、埋在围巾阴影里的脸,能看到她咬得毫无血色的下唇。
警察、邻居、镇上闻讯赶来的热心人,举着手电筒在镇医院周边、街道、公园、小葵可能去的地方编织出一道道紧张的光束网络。呼喊声此起彼伏,像一张巨大的、不断收紧的恐慌之网。
“小葵——!”
“小葵——你在哪?”
声音被冬夜冰冷的空气吸收,消散在沉寂的黑暗里,毫无回应。时间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中变得无比粘稠沉重,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脊背。佐藤先生撕心裂肺的呼喊像钝器砸在人心口上。
“再扩大范围!河堤!废弃工厂区!”警察急促的声音在步话机里嘶吼。
就在这片绝望和混乱织就的冰冷地毯越铺越开、似乎要将整个小镇彻底吞没的窒息瞬间——
一道纤瘦的身影猛地拨开混乱的人群!
东云樱踉跄着冲过来!她裹着一件单薄的驼色风衣,长发有些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脸上毫无血色,那双平日里温润沉静的眼眸此刻被一种近乎恐怖的冰冷火焰灼烧着!恐惧和某种巨大的焦虑如同风暴般在她眼底深处疯狂旋转!她的嘴唇抿成一条死白的直线,视线像激光般在混乱晃动的手电光束和人影中疾速扫过!
没有理会任何人!没有回答任何询问!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灯影和人墙,直直地钉向镇子西北方那片被浓墨夜色彻底吞噬的、起伏连绵的暗影——波罗托原始森林的轮廓在遥远的夜幕下蛰伏,像一张不怀好意的巨兽之口。
一道惊雷般的念头在她脑海里炸开!瞳孔骤缩!
“跟我来——!!!”她猛地嘶声喊出,那声音尖锐、变形,撕裂了冬夜的死寂,尾音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凄厉和决绝!她完全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转身拔腿就朝森林方向狂奔!纤细的身影在明灭不定的警灯和混乱的人群里撞开一条缝隙,如同一道投向地狱边缘的黑色箭矢!
千树推着柚里的轮椅,几乎本能地追了上去!玲子紧随其后!
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集地迎面刺来,撕扯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千树咬着牙,几乎是半推半抱着柚里的轮椅在坑洼不平、覆盖着厚厚腐叶层和冻硬残雪的小路上疾冲。轮椅颠簸得令人心惊,他只能凭着一股狠劲将全身力量压上去稳住方向。
前方东云樱的身影在惨淡月光下奔跑着,像一头绝望的雌兽冲入了黑暗的咽喉。她脚下绊到裸露的粗壮树根,风衣下摆在荆棘丛中刮得嗤啦作响,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被更大的恐惧驱动着,越跑越快!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她的额发,黏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每一次剧烈的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喷出大团急促的白雾,如同濒死的喘息。
森林的寂静如同有质量的实体,沉沉地压下来。浓密的树冠在头顶交错,几乎吞噬了所有光线,只留下惨淡的月光如碎裂的冰块,零碎地洒在铺满腐殖质的漆黑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腐烂树叶、泥土和冰冷露水的气息,浓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踩碎冻硬的枯枝发出的脆响,都像在死寂中投下一颗沉重的石子。
“这边!”东云樱的嘶喊已经带上了哭腔的沙哑,她猛地拐过一个由几株巨大冷杉拱卫形成的天然隘口。
眼前陡然豁亮了些许。
惨白的月光穿过树冠罅隙,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
一方小小的隆起。就在一棵早已枯死的大树虬结盘绕的树根缝隙里。一块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隆起土包。
而在这方小小的、被遗忘在森林腹地深处的无名角落前,此刻却矗立着一座过于刺眼的小小城堡。
数十个色彩鲜艳、大小不一的零食包装袋——草莓棉花糖的亮粉、巧克力棒的明黄、芝士小饼干的橙红……被精心地、一层一层地堆叠、垒砌、环绕着那座小小的土堆。像一个用廉价甜蜜和童稚希望构筑的、荒诞又虔诚的献祭之坛。
五颜六色的糖纸在冰冷的月光下反射着破碎的、毫无暖意的光芒。
小葵就蜷缩在这座彩色小城堡的中央。她小小的身体裹着一件明显偏大的红色羽绒外套,正坐在冰冷潮湿的、盖着半腐败落叶的泥土上。裸露的双腿穿着单薄的病号裤,脚上只有一只歪歪扭扭的棉拖鞋。她的脸颊冻得青紫,小鼻子通红,头发上沾着碎叶和泥土,身体因为严寒而不停地颤抖着。但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条被月光照亮的小路入口。
当东云樱那踉跄奔来的身影,带着一身冷冽的风霜和树叶碎屑,猛然闯入这片月光祭坛的瞬间——
小葵那被冻得麻木的小脸骤然爆发出巨大的、足以点亮整个幽暗森林的神采!所有的恐惧、寒冷、疲惫仿佛被瞬间驱散!那双睁得溜圆、盛满冰霜的大眼睛,如同深潭被投入了熔岩,轰然点亮!
她甚至支撑着想立刻站起来,却因酸麻无力和刺骨的寒冷而一下子跌坐回冰冷的腐叶里!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内心爆炸般的喜悦!
“啊——!樱姐姐!”她那被寒风吹得干裂的小嘴猛地大大张开,一声几乎撕裂声带、裹挟着巨大依赖和委屈的清亮欢叫破空而出,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森林心脏!
“你终于……终于来看小葵了——!!”
那饱含巨大喜悦和委屈的尾音尚未在冰冷的空气中完全消散——
一道更刺耳的撕裂声紧随而至!
啪——!!!
一声极其清晰、极其脆响、裹挟着巨大力量的耳光声,像一把冰冷锐利的钢刀,精准而残酷地劈碎了这片刻的所有温情!粗暴地将那含着巨大委屈和依赖的呼唤狠狠斩断!
冬野和玲子刚刚从灌木丛后喘息着追上,目睹的一幕让血液瞬间冻结!
东云樱的身体定格在一个极度暴烈的姿态!
她纤细的身体因巨大的动作幅度而微微前倾,像一张骤然拉满、弦已绷断的硬弓。那只挥出的手臂僵硬地停滞在半空中!五指大张,关节绷得死白僵直,甚至在月光下微微颤抖!掌缘位置因为刚刚那一记裹挟着全身力量、毫无保留抽打而留下几道清晰刺目的红痕!
那只手,悬停在半空中,僵硬地、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凛冽寒风中枝头最后一片死死抓住枯枝不肯坠落的叶子,每一根痉挛的骨节都昭示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极限张力。
世界凝固了。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只有冰冷的月光,无情地切割着眼前这幅静止得令人窒息的画面。
东云樱低着头,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她尖削的下巴线条绷得如同冰雕。肩膀因压抑某种风暴而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着。垂在身侧的左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玲子捂着嘴,硬生生吞下了一声倒抽冷气的惊呼。
冬野甚至能听到自己喉咙深处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的窒息声。
小葵歪倒在冰冷的腐叶层上。青紫麻木的小脸上,那刚刚绽放出巨大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被剧痛和无法理解的巨大冲击彻底粉碎的茫然。那半边迅速红肿起来的、浮现出清晰指痕的小脸颊,在惨白月光下刺目得让人心颤。她没有哭,没有叫,仿佛连痛觉都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抬手死死捂住那迅速肿胀起来、火辣辣的疼痛区域。
空气里只有森林死寂的呼吸和心脏疯狂撞击耳膜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是漫长的冰河世纪。
东云樱垂落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如同顶着万钧重压般,抬起了一点点。
垂落的黑发滑开了几绺。
冰冷的月光精准地切入那短暂的缝隙。
照见了——
那双深潭般沉静温柔的眼眸,此刻被彻底冰封!里面没有任何对打的愧疚、对孩子的怜惜,只剩下一片被巨大惊惧和痛楚彻底碾碎的、死寂的荒芜。如同刚刚被烈火焚烧后又骤然投入极寒冰窟的玻璃,冻结着无数细密裂痕,下一秒就会彻底崩解。
而在这双彻底碎裂的瞳孔下方,一道无法抑制的、冰冷的泪痕,正沿着她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轮廓,从被发丝半遮的眼角下方蜿蜒爬出!
泪水无声地砸在她风衣胸前的衣料上,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没有声音,没有哽咽,只有那无声却沉重如铅的泪水不断从冰封的死寂中滑落。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齿关咬合到了极致,几乎要崩裂出血。腮帮处绷紧的肌肉线条锋利如刀刻。
那是一种被恐惧彻底贯穿、失去所有理智、仅凭本能驱动的、爆发后的巨大虚空和……自我毁灭般的痛苦。每一滴砸落的眼泪,都像是无声的自毁。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这巨大死寂吞没的轮胎摩擦枯叶的声音响起。
柚里的轮椅缓缓碾过地上冻结的枯枝和腐败的落叶,稳稳地、极其平稳地靠近了那尊雕塑般僵立在月光下、无声流泪的冰冷身影。
柚里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抬头看东云樱布满泪痕和死寂的脸。
在她经过东云樱身侧时,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带着轮椅里少女的所有温度,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
覆在了东云樱那只依旧悬在半空、僵硬痉挛、冰冷得刺骨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的暖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像一捧岩浆灌入冰河。
东云樱如同被高温瞬间灼伤,手臂剧烈地一颤!但柚里的手却稳稳地握着,纹丝不动。
柚里抬起头。那双在月光下清亮如水的碧绿眼眸,平静地、温软地、带着一种超越言语的坚定力量,穿透空气中冻结的寒流,望进东云樱那双被恐惧和泪水彻底淹没的死寂深潭里。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像投入深海冰山的巨大陨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沉入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樱姐姐,”
柚里的指尖在东云樱冰冷僵硬的指节上,安抚性地轻轻按了一下。
“小葵她”
柚里的声音如同一股暖流,小心翼翼地溶解着冻结的坚冰:
“只是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