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浓重的死寂并未被那记撕裂空气的耳光彻底驱逐。
声音凝固了。
冰凉的月光如同实质的粉末,悬浮滞留在幽暗的林木间隙。每一粒都尖锐地刺痛着视网膜。腐叶层冰冷的湿气无声地向上攀爬,渗入骨髓。时间停滞在巨大的真空里,只有心脏撞击耳膜的无望轰鸣。
小葵歪倒在冰冷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落叶堆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彻骨的寒冷和那瞬间袭来的巨大冲击而蜷缩着。她捂着脸颊的右手,冻得通红的手指微微张开一条缝隙。月光穿过指缝,清晰地照见了她青紫麻木的小脸上,那道急速肿起、浮现出血红指痕印记的醒目痕迹。
然后。
那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彻底凝固住的意识之冰内部,骤然崩开了一道蜿蜒的裂痕。
一丝细微的、无法抑制的抽气声从她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挤出。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挣破冰层吸到的第一口寒气。
“呃……”
这气音如同开启闸门的钥匙。
下一秒,积蓄在最底层的、被冰冷的疼痛和巨大委屈碾碎的茫然,如同熔岩般轰然爆发!
那双圆睁着的、刚才还充满依赖和光芒的清澈眼睛,瞳孔猛地扩散、失焦,瞬间就被汹涌而上的、滚烫的泪水彻底淹没!大颗大颗的、滚圆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从眼角争先恐后地滚落,根本来不及在脸上流出一道痕迹,就重重地砸在身下冰冷的腐叶上,发出几乎无法听闻的、细小的“啪嗒”闷响。
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完全无法阻挡那张小脸上的神情从极致的茫然转向清晰、锐利的痛楚。嘴唇因为寒冷和哭泣而剧烈地颤抖、哆嗦着,如同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在冰冷的空气里带出破碎紊乱的白色雾气。
“姐……姐……” 她终于开始断续地发出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被碾碎的哭腔和抽噎,“一……一天都没……来……来看小葵……”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带着孩童特有的含糊和巨大的委屈,撕裂了死寂的空气。泪水和鼻涕糊满了她的下巴,咸涩冰冷地粘着泥土和碎叶。恐惧和迷茫如同冰冷的铁爪箍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哭得无法自抑。
她似乎想表达更多,但巨大的、被抛弃般的委屈和脸颊上火辣辣的剧痛交织,将话语绞成碎片。只徒劳地重复着那几个破碎的词:“……来看小葵……呜……”
冰冷僵硬的脚趾在沾满泥泞的单薄拖鞋里徒劳地蜷缩着。那条刚刚拆掉石膏、才找回一点力量的腿,此刻在冻土和寒风里变得僵硬麻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深处那股本能的、近乎自毁的、想要靠近那片曾经是唯一温暖来源的急切,驱使着她。
她猛地放开捂着脸颊的手,沾满泪水泥土的小手胡乱撑在地面!
她甚至顾不上那半边肿胀脸颊的疼痛!像一个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受伤幼崽,凭着最后一丝对“家”的原始渴望,身体伏低,手臂用力,带动着那条僵硬疼痛的腿和整个身体,开始艰难地、向前挣扎着蠕动!
一步!沾满泥水枯叶的病号裤蹭在冰冷的腐叶堆上。
一步!手臂扒拉进烂泥,细小的树枝碎屑划破了她冻得发红的掌心。
一步!身体重心不稳,她重重地摔下去,脸再次蹭在散发着霉味的枯叶和冻土上!她却顾不上疼,执拗地抬着头,眼泪混着泥土在她脸上蜿蜒出肮脏的沟壑,目光死死钉在几步开外,那个凝固在月光下的、熟悉的影子。
终于!
冻得通红、沾满泥污和血痕的小手,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探!
冰冷湿黏的指尖,几根冰凉僵硬的手指,终于——
死死地攥住了!
攥住了东云樱那件沾满森林枯枝碎屑、在寒风中早已变得冰冷湿透的驼色风衣下摆!
那一小块粗糙冰冷的布料,被她用尽生命最后一点温度死死攥在手心里,如同溺水者攥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她死死攥着那片冰冷的衣角,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哭泣和寒冷而痉挛般地颤抖着。她仰着脸,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泥,眼睛被泪水浸泡得又红又肿,几乎只剩下两条浸满痛苦的缝隙。她望着那背对着她、始终如同冰封雕塑般的影子,声音嘶哑变形,带着灵魂深处最卑微的祈求和无助的哭喊,将那悬而未决的恐惧凝结成一个沉重的问题,狠狠地抛向了那片令人绝望的沉默:
“……姐姐……是不是……因为昨天 ……小葵……不好好……吃饭……”
她的声音被巨大的抽噎碾碎:
“……讨厌小葵了?!”
最后的问句带着彻底崩塌的哭腔,穿透了冰冷的空气。
那一瞬间!
死寂森林里最后支撑着东云樱站立的力量如同被彻底抽空的堤坝,轰然倒塌!
那道从耳光落下后就如同一尊被寒冰冻结的雕塑般凝固不动的纤细身影,猛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高挑的身形毫无预兆地、完全失去了支撑般向下——
“咚!”
膝盖重重地、毫无缓冲地砸进冰冷冻硬的腐叶泥土里!
沉闷的撞击声并不响亮,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凿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跪下的动作如同被抽掉了脊椎。她的身体依旧挺着,脊背绷得如同一张满弦的硬弓,却僵硬地微微弯曲向前倾着。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她跪在地上、挺直又僵硬的背影,像一张被无形巨力折断的弯弓,充满了巨大的悲怆。
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
小葵的手还死死攥着她冰冷的风衣下摆,被这猝然跪倒的动作带得往前一个趔趄,几乎扑到东云樱的腿上。小小的身体紧贴住那冰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风衣布料。
死寂。
比之前更沉重、更凝滞的死寂。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树梢空洞的缝隙。
玲子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泪水。冬野感觉自己的呼吸彻底停滞在咽喉,心脏被无形的手攥得生疼。
一秒。
两秒。
僵硬绷直的风衣背影开始颤抖。起初极其细微,如同风吹过纤细的芦苇。但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从紧绷的肩胛骨位置开始,蔓延过僵硬的脊柱,到剧烈起伏的胸膛,最后是整个身体都在控制不住地筛糠般地抖动!如同疾风掠过毫无遮蔽的荒原!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如同濒死幼兽般从喉咙最深处被剧痛撕裂挤出的、破碎的哭音猛地爆发出来!
那甚至不是完整的哭泣!是气管被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彻底撕裂后,从无数碎片缝隙里强行挤压出的凄厉嘶鸣!像风灌过漏风的窗棂,凄厉又喑哑!
伴随着这撕心裂肺的泣声,那具僵直跪立的、如同冻住的身影猛地动了!
双臂如同两只绝望挣扎的铁钳,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张开,又猛地向内狠狠合拢!
以雷霆万钧、几乎要勒碎骨骼般的骇人力量!一把将那个懵懂仰望着她的、小小的、冰冷肮脏的身体,死死地、毫无缝隙地箍进了自己的胸膛!
她收拢手臂的力量巨大到恐怖!像要将小葵整个揉碎在自己的骨血里,嵌入自己的肋骨深处!又像要通过这无与伦比的蛮力,压碎那片该死的、挥之不去盘踞在她自己灵魂深处的、名为“失去”的巨大阴影!
小葵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勒得窒息的惊咛!但那双原本恐惧的大眼睛里却陡然折射出一点奇异的光,那点被粗暴接纳的安全感奇异地压过了恐惧和疼。她不再哭了,只是本能地往那个冰冷却熟悉的怀抱深处缩去,小脸埋进东云樱冰冷的颈窝。
只有东云樱手臂箍紧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以及她那如同被抽空了魂魄般、只剩下崩溃回响的空洞胸膛里,发出持续不断的、破碎而喑哑的悲鸣,如同泣血的夜枭。她的身体在月光下抖得像一片被暴风雨蹂躏的叶子,泪水如同决堤的冰河,毫无声息地从她低垂的额发缝隙间汹涌奔流,砸在小葵的后颈和那件脏兮兮的羽绒服上,留下深色的、无声的泪痕。
冬野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的哽咽,想要上前。却被玲子死死地拉住衣袖,无声地摇头,眼睛早已哭得通红。
就在这片崩溃的恸哭里,一个异常平静、如同月色流淌般温软的声音,在轮椅推动碾过枯枝的细响中轻轻响起。
“樱姐姐……”
柚里推动轮椅,缓缓靠近。她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伸出手,只是停在一步之外,安静地注视着月光下那两具在剧烈颤抖中死死拥抱、融为一体的身影。她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时光和伤痛的宁静力量。
“……”东云樱破碎的悲泣似乎滞了一下。
柚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清晰的穿透力,如同月光穿云破雾:
“不会的。”
她微微顿了顿,字句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冰河的小小暖石。
“没有人……会讨厌小葵的。”
没有人会讨厌小葵的。
这平铺直叙的、没有任何技巧的七个字,像一道细小的光束,骤然穿过东云樱黑暗翻滚、被悔恨自我鞭笞的灵魂风暴中心。
她那几乎勒碎小葵骨骼的、狂乱痉挛的手臂,猛地颤抖了一下。箍紧的力量如同冰封的锁链被灼热的铁水泼中,骤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爆发的、撕裂般的悲恸哭音,像被无形的手扼住,陡然噎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无法控制的、更剧烈也更绝望的无声颤抖。
***
夜归的路被冻结的沉默包裹。
东云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又像是所有力量都凝固在双臂。她几乎是将小葵整个包裹在自己的风衣里,紧紧抱着,一步一步,踏碎月光铺就的冰冷归途。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摇晃,踉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要倒下。那件宽大的风衣下摆被她怀里伸出的、那只小小的、依旧固执地死死攥着她下摆一角的手攥得皱成一团。
小葵整个缩在东云樱的怀里,小脸深埋着,只露出凌乱沾着泥叶的头顶。一路上,她都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睡着了,又仿佛被巨大的、被重新抓住的安稳感抚慰。只是那双攥着她衣角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从未松开过半分。
冬野沉默地推着柚里的轮椅跟在后面。轮椅碾压过冰冷的道路,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沉默更厚一层。月光在两道高低起伏的黑色剪影上流淌,折射不出任何温暖。
东云樱的家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告别。她抱着小葵,用肩膀撞开那扇冰冷的防盗门,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昏暗光线的切割里。那扇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咔哒”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回诊所的路显得格外漫长。一路无话。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直到推开诊所的门,熟悉的暖意和消毒水气息才重新将人包裹。柚里似乎格外疲惫,低垂着头。玲子默不作声地帮她推着轮椅回二楼房间。
安顿好一切,千树躺在二楼空荡寂静的客房里。窗外夜色浓稠。他脑海里反复闪回的,是森林里月光下那道绝望跪倒的身影,和那双冰冷僵硬的、死死攥着衣角的小手。
仿佛有冰冷粘稠的夜风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吹拂着他始终温热的手背。
月光爬上窗格,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苍白的光斑。像某种无声的、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