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冰冷日光

作者:哈猫哩 更新时间:2025/7/28 23:36:37 字数:4139

白老町立医院三楼走廊尽头的窗户,总能把白老町最澄澈的冬日阳光接个满怀。那光流淌在打蜡的塑胶地板上,碎成暖黄的光斑。探视时间,这里比其他楼层略显安静。

但309病房外,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冬野千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几乎能数清自己每一次心跳砸在肋骨上的沉重回音。他的目光穿过虚掩的门缝,落在那片被阳光慷慨浸润的病床上。

小葵靠着摇起的床背,穿着略显宽大的粉色条纹病号服,手里摆弄着一本翻旧的绘本。她拆掉石膏的右腿曲着,膝盖上搭着一条米黄色薄毯,能看出小腿肌肉在毯子下不甚协调地用力绷着,像新植的藤蔓试探着重生的空间。她的脸色红润不少,嘴唇也有了血色。

她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床边。

床边坐着一道熟悉的纤影。或者说,是“陷”在床边的椅子里。

东云樱。

她侧身向着小葵,姿态微微佝偻,仿佛身体里支撑着优雅的那根无形的脊骨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一截。曾经如丝绸般流淌的漆黑长发,此刻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干涩,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失去了所有垂坠的光泽,如同暴晒后枯槁的旱季河床。窗棂切割的光斑在她身上、脸上移动,那么明亮的光线,落在她肩头,却似乎没有任何暖意能够透进去,反而像月光般清冷。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不是陪伴的低语,不是温柔的注视,更像一尊被强行安置于此的、耗尽能源的机器。脸微微倾向窗外的天空,眼帘无力地垂着,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永远化不开的墨迹。胸口随着呼吸几乎看不见起伏,那频率异常缓慢、绵长,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像是深沉的叹息。

日光慷慨地烘烤着她的半边脸,可她的皮肤在强光下依旧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失血般的瓷白,如同博物馆里打蜡的旧瓷器,冰冷,没有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病房里只剩下绘本翻页的窸窣和窗外很远传来的车流声。沉默像不断滴落的胶水,越来越粘稠。

小葵摆弄绘本的手指慢了下来。她小心地抬起眼皮,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无声无息的东云樱。小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那股在心底滋长的、越来越清晰的不安。她微微侧过身,看向门口方向冬野所在的位置,小小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一场濒临破碎的梦,每一个字都带着没收拾好的忐忑:

“冬野哥哥……”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那个陷入沉寂的侧影,声音里带着孩子最本真的、试图理解未知的困惑,“……姐姐……是累了吗?”

不是睡着。是累了。累到什么程度了呢?小葵清澈的眼瞳里,映着东云樱毫无生气的轮廓,疑问如同水泡悄然浮起又沉寂下去。

冬野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看着东云樱几乎融入阴影的沉寂,再看向小葵那努力压抑不安的小脸,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回答:“……嗯。让她……休息一会儿。”

他把手里装着新鲜水果的塑料袋悄悄放在门边的柜子上,没有惊动那片似乎一碰即碎的寂静,如同放下一个太过沉重的负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______

夜幕是一头吞光巨兽,悄然吞咽掉最后一线残阳。医院走廊顶灯的白色冷光如同冰霜铺满长路。最后一波探视的家属散去,喧嚣沉淀,寂静重新盘踞在309病房上方。空气里只剩下加湿器微弱的水汽嗡鸣和心电监护仪稳定却冰冷的“嘀嗒”提示音。

小葵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小脸枕在雪白的枕头上,带着孩童特有的红润安详。厚厚的软帘被拉上了大半,只留下床头柜上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极其微弱、仅能勉强勾勒轮廓的昏黄光晕。

那片唯一的光晕的边缘,沉沉地浮动着一个人影。

东云樱。

她的姿态近乎枯坐。身体前倾,手臂肘部支撑在冰冷的床沿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弯深处,长发凌乱地铺散开,如同被风扯碎的黑旗。她维持这个姿势仿佛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连空气流动都已在她身周停滞。只有背上单薄的针织衫随着那漫长到几乎消失的呼吸,极其轻微、极其缓慢地伏动。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玻璃丝,细韧而冰冷。

然后,就在那片足以将人冻结的、被药物和监护仪滴答声统治的死寂里——

东云樱伏在臂弯里的头颅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埋没在黑暗里的脊椎线条绷紧了一瞬。仿佛沉入深海的躯壳里,某个被淤泥和水草缠绕的意识核心,在无尽的沉坠深渊底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量,极其艰难地挣脱了无形的重负,极其缓慢地开始向上浮起。

支撑在床沿的手肘轻轻移动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颅,如同一艘搁浅腐朽的沉船残骸,开始极其费力、缓慢地向上抬起。

一点一点。

苍白的下巴最先离开黑暗的庇护,暴露在昏黄的光晕边缘。那线条绷得死紧,皮肤在微光下透出一种失温的、毫无生气的惨白,像褪了色的旧纸。

再一点。紧绷的颈部肌肉如同拉直的弦,艰难地牵引着那颗沉甸甸的头颅。

更多的侧脸暴露在光下。几缕被汗水和不知什么东西粘湿、不再柔软的凌乱发丝紧贴在她颧骨边。她的眼睫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那双沉静如古井般的眼眸,此刻暴露在灯光里。里面空的像刚刚被洗劫一空的旧屋。没有任何清晰的情绪色彩,没有波澜,没有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凝固的灰翳。瞳孔似乎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光线,只是茫然地、毫无焦距地大睁着,像蒙着浓雾的玻璃珠。那目光越过沉睡的小葵,直直地定在对面墙壁冷硬光滑的黑暗里。

如同一个被强行启动的、空壳的机器。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她只是维持着这个极其费力才抬起的头部姿势,那空茫的目光像是在空气中徒劳地抓取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时间在她这种半死不活的姿态中凝固了很久很久。

终于。

她的眼睫极其缓慢地扇动了一下。

像生锈齿轮终于咬合。极其细微的调整后,那失焦的、空茫的视线,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移下来。

目光穿透昏沉的光晕。焦距在黑暗中逐渐凝聚,最终缓缓地、如同被磁石牵引,落定在枕头上那张安然沉睡的小脸上。

小葵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嘴唇微微嘟着,吐着温热均匀的气息。小小的胸脯随着呼吸安稳地起伏。

看着这张脸。那张毫无生气、只剩下灰败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一点东西——也许是光,也许是别的什么——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瞬间又被更深的、无法穿透的疲惫迅速吞没。那双眼睛重新回归死寂,只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锁在那张熟睡的小脸上。

她搁在床沿、支撑身体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抬起。这简单的动作此刻对她而言却仿佛要用尽全力。颤抖的手指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微微抬起了一点幅度。

那只冰凉的、如同刚从深海寒流中捞出来的手,带着无法自控的细微震颤,极其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朝着枕头探了过去。

指腹冰冷得不带一丝人体该有的温度。

那冰冷的触感终于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几乎不存在的试探,轻轻蹭过了小葵凌乱搭在枕边的、软绒绒的额头碎发。

动作轻柔得像怕惊碎露水覆盖下的蝶翅尖端。

如同叹息般的、极其轻微的低语,从她几乎没有任何血色、干裂起皮的唇瓣间,以一种气若游丝的音量滑了出来。那声音飘渺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浓稠的泥潭里拖拽,带着一种即将溶解于黑暗的疲惫:

“姐姐……走之后……”

声音轻得像蒲公英飞散在风里的绒毛碎片,断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干涩的唇瓣无声地翕动着,艰难地挤出“小葵要听话哦”的嘱咐后半句。

但那剩下的字词仿佛被巨大的、无形的重物压在了唇舌之下。她只是维持着那个微启的姿势,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下一秒。

如同刚刚升起便耗尽燃料的微光,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清明彻底熄灭!如同拉断琴弦后的骤止!那支撑着她勉强抬起身体的最后气力瞬间抽空!

沉重的头颅猛地向下一点!如同熟透的果实无力坠向枝头!

额头毫无防备地、重重地撞回了自己支撑在床沿的臂弯深处!那沉闷的碰撞声极其轻微,混在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几乎听不见。

她身体仅存的最后一丝紧绷姿态也彻底松弛,如同彻底放空的玩偶。整个上半身完全倾覆下去,肩颈线条无力地耸拉,埋首于自己的臂弯之间。

长长的、凌乱的黑发如同失去生命的藤蔓,彻底覆盖住了她的侧脸和颈项。

只余下那只刚才触碰过发丝的手,如同失却了操控线的木偶部件,还僵在半空中几秒钟,指尖微微地蜷着,仿佛还在无意识地追寻那点梦中孩童发丝的柔软触感。随后,那只手臂也如同被切断了最后一丝支撑,极其沉重地滑落下来,软软地垂落向冰冷的地面。

只有她的胸口,开始重新恢复之前那种极其缓慢、如同冰河深处生物般漫长而毫无生气的呼吸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极其绵长费力,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像一声无声的哀鸣。

她重新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无知觉的昏睡。

病房重新回归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

走廊里传来极其轻微的轮椅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声音停在病房门口。

门无声地被推开一条缝隙。

千树悄然出现在门缝的阴影里。他似乎准备在睡前再来看一眼。房间里只有床头小夜灯极其微弱的光芒,勾勒出病床上小葵沉睡的轮廓和床边那个趴在床沿上、只剩下一团浓重黑暗侧影的东云樱。

千树扶在门框上的手,手指下意识地抬起了一下,似乎想向那个方向说声晚安。动作却在半途僵住。

他的目光落在东云樱低垂的背影上。那彻底沉寂的姿态,那如同死亡般凝固的静止。柚里的指尖悬停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寂静在冰凉的消毒水气息中无声蔓延、堆积、膨胀。

就在这片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能将人耳膜压碎的真空即将抵达崩裂的边缘时——

病床上,小葵熟睡中的身体忽然无意识地动弹了一下!

她的小嘴咂巴了两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嘤咛。

随即,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

一句异常清晰、却又带着沉沉睡意的软糯含糊的声音,如同被梦境托起,毫无阻碍、极其自然地流淌出来,脆生生地撞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姐姐……”

音节拖长了一点点。

紧跟着,如同蜜糖般流淌出来:

“……最喜欢了……”

“小葵……”

声音在最后两个字时轻柔地模糊下去,如同再次沉入深海。睡梦中的孩子翻了个身,发出一串均匀细小的鼾息。

整个病房依旧被昏暗笼罩。加湿器喷吐着几乎看不见的细雾。心电监护仪的绿色小点在幽暗中无声跳跃、流淌。

床沿那团凝固的、浓墨般的侧影骤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如同一块被投入滚油中的冰!

覆盖在侧脸上的凌乱黑发缝隙里,那双原本紧紧闭合着、沉入无边黑暗深渊的眼睫,在这一声软糯含混的梦呓袭来的瞬间——

猛地掀开了!

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从内部狠狠凿击!

那双暴露在微弱光晕下的眼睛——瞬间放大!瞳孔如同遭遇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般骤然缩成两个冰冷到极致、剧烈颤动的针尖!

虹膜边缘锐利地切割开周遭一片死寂的灰白翳影!那缩成针尖的瞳孔内部,有什么东西被轰然炸裂!绝望?惊痛?还是被这毫无防备的炽热爱意瞬间熔穿的巨窟?

冰冷粘稠的绿光在她骤然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疯狂流转!映着监护仪滴答跳动的幽绿冷光,那瞳孔如同被强行撕开的、通往万劫不复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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