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终于用最柔软的笔触,蘸着融雪汇成的溪流,为白老町褪去了最后一层灰白的冬衣。白老町立医院窗外的老樱树像是憋足了整个寒冬的气力,在一夜之间炸开了千万朵粉白的花苞。风过时,细碎的花瓣如同羞怯的雪片,簌簌地飘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医院小径上。
309病房里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奶油蛋糕的甜腻、鲜花的芬芳和消毒水混合成的奇异暖流。小葵穿着崭新的嫩黄色连衣裙,像一颗被擦得锃亮的小太阳,坐在收拾一空的病床边缘,两条小腿悬空,快活地晃荡着。拆掉石膏的右腿包裹在柔软的白色长袜里,已经看不出太多异样,只有动作间还带着一点初愈的生涩。
“恭喜出院啊小葵!”
“以后可要小心点骑车了!”
“来来,吹蜡烛许愿!”
玲子阿姨将插着数字“9”蜡烛的草莓奶油蛋糕推到小葵面前,烛火跳跃,映着满屋子人笑意盈盈的脸。佐藤先生站在女儿身后,大手轻轻按在她小小的肩头,眼底是劫后余生的欣慰和沉甸甸的安稳。冬野千树靠在窗边,看着小葵鼓起腮帮子用力吹熄蜡烛,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弯起。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稍靠后的位置,阳光透过窗玻璃,在她浅金色的发顶和那只纯白的大蝴蝶结上跳跃,她脸上带着温软的笑意,目光落在小葵雀跃的侧脸上。
喧嚣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祝福声、欢笑声、切蛋糕的细碎声响交织成出院日特有的、生机勃勃的乐章。
就在这片喧闹的暖流中心,在蛋糕香甜气息最浓郁的时刻——
一直安静坐在小葵床沿那把陪护椅里的东云樱,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站了起来!
动作迅猛得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欢声笑语!
病房里所有的声音如同被利刃斩断!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东云樱没有看任何人。她的脸微微侧着,目光空洞地穿透拥挤的人群,直直地投向病房门口那片被走廊灯光切割的、空荡的矩形光亮。那张清丽的脸庞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白得像新刷的墙壁,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她放在身侧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细微地颤抖着。那头曾经如瀑的黑发,此刻干枯毛糙,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水草。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米色薄衬衫,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得异常单薄,勾勒出她过分消瘦的肩胛轮廓。那两道深埋于布料之下的、沉默的旧伤疤,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她绷紧的脊背上投下两道异常清晰、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阴影。
“姐姐?”小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里捏着的一块沾满奶油的草莓“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粉色的果酱在白色瓷砖上洇开一小团刺目的污渍。她圆溜溜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巨大的不安和困惑,声音带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欢快尾音,突兀地悬在半空,“你要去哪?”
东云樱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或者说,她听见了,但那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在她空茫的意识里激起任何涟漪。她只是微微晃了一下身体,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迈开了脚步。
一步。脚步虚浮,踩在地板上却发出沉闷的、如同踏在每个人心口的回响。
两步。她径直穿过凝固的人群缝隙,对周围惊愕、不解、担忧的目光视若无睹。她的目标明确得令人心寒——门口那片刺眼的光亮。
“小樱?”玲子阿姨端着蛋糕盘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成惊愕的面具。
“东云学姐?”冬野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眉头紧锁。
东云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微微加快了速度,肩膀擦过门框,单薄的身影瞬间没入走廊那片更亮、也更冰冷的光线里,只留下一个决绝而孤寂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
“姐姐——!!!”
小葵猛地从床沿跳了下来!动作太急,初愈的腿脚一软,差点摔倒!她踉跄了一下,根本顾不上站稳,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不顾一切的冲动!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甩开父亲下意识伸过来想要扶住她的手!
“我要跟上姐姐!”她带着哭腔尖叫,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刚才还盛满的快乐光芒被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即将被再次抛弃的恐惧彻底取代!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惊愕的父亲和满屋子凝固的宾客,拔腿就朝着东云樱消失的门口狂奔而去!
“小葵!”佐藤先生大惊失色,立刻追了出去!
冬野和玲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不安和惊疑。玲子立刻推起柚里的轮椅:“快!跟上!”
______
通往医院顶楼天台的铁门虚掩着,锁链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强行扯断,扭曲地垂挂在门框上,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哐啷”声。门后灌进来的风带着高空特有的、凛冽的寒意和春日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气息。
当小葵第一个跌跌撞撞冲上天台,佐藤、冬野、玲子推着柚里紧随其后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停滞!
天台空旷。边缘低矮的水泥护栏外,是白老町低矮的、被新绿和初绽樱花点缀的连绵屋顶,更远处是湛蓝得晃眼的天空。
东云樱就站在天台最边缘!背对着他们,面朝着那片无垠的、刺目的天光!狂乱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地撕扯着她单薄的衬衫和凌乱枯槁的长发!衣袂翻飞,猎猎作响!那身影在广阔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即将融入虚无的决绝!
“姐姐——!!”小葵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狂风瞬间撕碎!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
“别过来!”东云樱的声音骤然响起!没有回头!那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冻结了千年的深潭,却带着一种穿透狂风的、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瞬间钉住了小葵向前扑的脚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狂风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狠狠向后掀去,露出了整张毫无遮挡的脸。
那张脸在刺目的天光下白得透明,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细小血管。那双曾经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所有内容物的玻璃珠,倒映着下方城镇的缩影和头顶无垠的蓝天,却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光泽。只有一片死寂的、即将归于虚无的灰白。
她的目光越过惊恐万状的小葵,扫过后面追上来的、满脸震骇的佐藤、冬野、玲子,最后,极其短暂地、如同羽毛拂过般,落在了轮椅里安静仰望着她的柚里脸上。
那目光交汇的瞬间,极其短暂,却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
然后,东云樱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被无形丝线强行拉扯出的、充满疲惫和解脱意味的弧度。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梦呓般的温柔,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小葵……”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那个小小的、被恐惧钉在原地的身影上。
“姐姐的使命……”
她微微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如同最后的告别:
“……完成了哦。”
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东云樱背后那件单薄的米白色衬衫,就在肩胛骨下方、那两道狰狞旧疤的位置——毫无预兆地、猛地向内塌陷、撕裂!
嗤啦——!!
布料如同脆弱的宣纸,被一股从她体内狂暴涌出的、无法形容的炽烈光芒瞬间撕裂、焚毁!
两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由光与能量构成的巨大“羽翼”,如同被囚禁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冲破了她后背血肉与灵魂的桎梏,在她身后猛然展开!
那“光翼”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跳跃、奔流、燃烧的炽白光流交织而成!形态介于实质与虚幻之间,边缘流淌着细碎如星屑的光点!翼展巨大,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天台的天空!光芒之盛,瞬间吞噬了所有自然光线,将整个天台、连同上面所有惊骇欲绝的人影,都笼罩在一片纯粹、冰冷、却又带着神圣毁灭感的炽白光辉之中!
光芒映照下,东云樱的身体轮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从她赤裸的足尖开始,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消融、分解!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粒子!那光点如同逆流的星尘,挣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朝着她身后那对巨大的、燃烧的光翼疯狂汇聚、升腾!
“小葵……”她最后的声音在光芒中飘渺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叹息的温柔,“……要听话哦……”
“不要——!!!!!!!”
小葵爆发出撕心裂肺、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利哭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彻底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法控制,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正在飞速消散的光影猛扑过去!
她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踉跄、跌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擦破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再次扑向那团越来越稀薄的光影!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脸上疯狂奔流!
“姐姐!不要走!不要丢下小葵——!!”
她哭喊着,小小的手拼命向前伸着,指尖距离那片正在飞速消散的光晕边缘,只剩下不到半米的距离!
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正在消融的、如同幻影般的衣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东云樱的身体——或者说,那仅剩的、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光之轮廓——猛地向上腾起!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攫取!
嗡——!
一声低沉却震撼灵魂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嗡鸣,伴随着骤然爆发的、足以灼伤视网膜的极致强光,轰然炸响!
巨大的光翼猛地向中心收拢!如同两片合拢的、燃烧的圣光之扉!
所有的光点在这一刻被彻底吞噬、湮灭!
强光如同退潮般骤然收缩、消失!
天台重新暴露在春日午后的阳光和狂风中。
刚才东云樱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
只有几缕被光芒灼烧过的空气,还在微微扭曲、荡漾。
小葵扑了个空!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额头撞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她甚至顾不上疼痛,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泪水和尘土,混合成肮脏的泥泞。那双被绝望彻底占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喉咙里发出如同幼兽濒死般的、不成调的、嘶哑的嗬嗬声!她伸出沾满泥土和血痕的小手,徒劳地、疯狂地在空气中抓挠着!仿佛想要抓住那些早已消散无踪的光点!
“回来……姐姐……回来啊……呜啊啊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哭嚎,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刮过每一个人的心脏!
佐藤先生冲上前,想要抱起女儿,却被她疯狂地挣扎推开!玲子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冬野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超越认知的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如同石雕。
就在这片绝望的哭嚎如同实质般笼罩天台的瞬间——
一片轻盈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黑色羽毛,如同被无形的气流托举着,从刚才光芒爆发的中心点,悠悠地、打着旋儿,缓缓飘落下来。
它飘过小葵疯狂抓挠的指尖上方。
飘过佐藤先生僵在半空的手臂。
飘过玲子阿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
最后,在所有人怔忡的目光注视下,那片羽毛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轻盈地、精准地——
飘落在了柚里安静摊开的、白皙的掌心之上。
触感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星尘般的细腻绒感。
柚里低下头,目光静静地落在掌心那片墨色的羽毛上。阳光穿过半透明的羽管,在羽片上折射出极其细微的、流转的幽蓝色光泽,如同深海中游弋的微光生物。
然后,她缓缓抬起眼。
那双碧绿的眼眸,如同被泪水洗过的翡翠,清澈得惊人,倒映着下方小葵崩溃哭嚎的绝望身影,也倒映着那片湛蓝的天空。
她推动轮椅的轮圈,轮椅发出极其轻微的碾轧声,平稳地驶过冰冷的水泥地面,停在了扑倒在地、哭得浑身抽搐的小葵身边。
轮椅的阴影温柔地覆盖了小葵蜷缩颤抖的小小身体。
柚里微微俯下身。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轻柔。她伸出那只托着黑色羽毛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轻轻地将那片羽毛,放进了小葵那只还在徒劳抓挠着虚空、沾满泪水和泥土的、冰冷的小手里。
她的指尖在小葵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极其轻柔地点了一下。
随即,柚里抬起头,目光越过小葵凌乱的发顶,望向那片湛蓝得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温软,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清晰地流淌在呼啸的风声和小葵绝望的呜咽之上:
“东云学姐……”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笃定:
“是神明大人派来守护小葵的天使哦。”
小葵疯狂抓挠的动作猛地一滞!沾满泪水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抬起那双被绝望彻底淹没的眼睛,茫然地看向柚里。
柚里迎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嘴角缓缓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暖的弧度。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充满悲悯的温柔。
“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柚里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小葵被撕裂的心口,“就回到了天上。”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无垠的、纯净的蓝色画布,仿佛能穿透苍穹,看到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
“但是呢,”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孩子能理解的、童话般的笃信,“她一定……一定还在天上,继续守护着小葵哦。”
“就像……”
柚里的目光重新落回小葵紧握着那片黑色羽毛、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小手上。
“这片羽毛,”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片墨色的绒羽,“就是她留给小葵的……守护符。”
天台的风依旧在呼啸。
但小葵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死死攥着那片羽毛,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她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掌心那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微蓝光的黑色羽毛,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佐藤先生终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浑身冰冷、颤抖不止的女儿抱了起来。小葵没有挣扎,只是将脸深深埋进父亲宽厚的胸膛,小小的肩膀依旧在无法控制地耸动。
玲子推着柚里的轮椅,冬野沉默地跟在后面。一行人沉默地走下天台。
天台的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高处的风声和那片过于刺目的天空。
楼下医院的小花园里,那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吹拂,如同迟到的春雪,纷纷扬扬,无声地飘落,覆盖了青石板小径,也覆盖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
一片柔软的花瓣被风卷起,轻轻落在柚里盖在腿上的薄毯边缘。
她低下头,看着那片娇嫩的花瓣,又抬起眼,望向小葵被父亲抱在怀里、依旧紧握着那片黑色羽毛的、微微颤抖的小小背影。
碧绿的眼眸深处,倒映着漫天飞舞的樱花,也倒映着那片羽毛幽深的蓝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