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托森林边缘的冻土,在春日迟迟的暖意里终于松动了筋骨。积雪消融殆尽,露出底下饱吸了水分的、深褐色的腐殖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潮湿泥土、腐烂落叶和某种初生嫩芽破土而出的、微腥的清冽气息。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带着尚未褪尽的寒意,却也裹挟了远处溪流解冻后奔涌的、湿润的水汽。
小葵穿着那件嫩黄色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件厚实的牛仔背心。她走在最前面,小小的身影在盘根错节、湿滑泥泞的林间小径上显得有些跌跌撞撞。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塑料袋,里面塞满了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袋——草莓棉花糖、巧克力威化、芝士小饼干……都是东云樱曾经带来、或者她画在石膏上、东云樱默许她偷偷吃掉的“违禁品”。
她的脚步很急,却又在靠近那片熟悉区域时,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小小的背影绷得紧紧的,肩膀微微耸着,像一只随时准备炸毛的小兽。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松软的腐叶,而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流沙。
冬野千树推着柚里的轮椅,跟在后面。轮椅的橡胶轮胎碾过湿滑的落叶和裸露的树根,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和轻微的颠簸。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厚实的羊毛毯,抵御着林间残余的寒气。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小葵倔强的背影上,又缓缓扫过四周正在缓慢苏醒的森林。光秃的枝桠间,已有零星嫩绿的新芽挣破深褐色的芽苞,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贪婪地**着融雪后清冽的空气和稀薄的阳光。
终于,那棵早已枯死、却依旧虬枝盘结的巨大橡树出现在视野里。如同一个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巨人,用它扭曲的根系牢牢抓住这片森林边缘的土地。树根缝隙间,那片微微隆起的、覆盖着厚厚潮湿腐叶和新生苔藓的小小土堆,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格外不起眼。
小葵的脚步在距离土堆几步远的地方彻底停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攥着塑料袋的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她低着头,死死盯着那片沉默的土丘,仿佛要将它看穿。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颤抖的光斑。
过了很久。久到一只不知名的山雀在头顶的枯枝上发出清脆短促的鸣叫,又扑棱着翅膀飞走。
小葵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那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响亮,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大步走到土堆前。
她蹲了下来。动作有些笨拙,膝盖直接跪在了冰冷潮湿、沾满泥污的腐叶层上。嫩黄色的裙摆瞬间被深褐色的泥水浸染。她毫不在意。
她伸出小手,极其粗暴地、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用力扒开覆盖在土堆表面的、湿漉漉的、半腐败的落叶和苔藓!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污和腐烂的植物纤维。她喘着粗气,动作却不停,直到那片深褐色的、微微湿润的泥土完**露出来。
然后,她一把扯过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撕拉一声!粗暴地扯开了袋口!里面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袋哗啦啦地倾泻出来,散落在她脚边潮湿的泥地上。
她抓起一包亮粉色的草莓棉花糖,包装袋被她用力撕扯开,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粉色的、蓬松的棉花糖球滚落出来,沾上了她手上的泥污。她看也不看,直接抓起一大把,狠狠地、几乎是带着某种怨气地,用力拍在那片裸露的、冰冷的泥土上!
粉色的糖球瞬间被压扁,粘稠的糖分混合着泥土,变成一团肮脏的、粘腻的污渍。
“姐姐……”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破碎而颤抖,“……樱姐姐……”她顿了顿,用力吸着鼻子,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变成天使了……天上有零食吗?”
她抓起一块沾满泥土的棉花糖,又狠狠拍在泥土上!动作一次比一次用力!
“这个……”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分你一半哦!”
“姐姐……要想……小葵哦!”
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砸落在她沾满泥污的手背上,砸在那些被拍扁的、肮脏的棉花糖上,砸在冰冷潮湿的泥土里!她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咬着下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只沾满泥糖混合物的小手,还在徒劳地、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那片沉默的泥土,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和巨大的悲伤,都狠狠砸进这片埋葬了过往的土地深处!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停在几步之外。他看着小葵那发泄般的、近乎自虐的动作,看着那小小的、被巨大悲伤彻底压垮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下意识地看向轮椅上的柚里。
柚里依旧安静。她的目光越过小葵颤抖的肩膀,落在那片被小葵粗暴清理出来、又被泪水浸湿的泥土上。那片泥土,此刻被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袋和拍得稀烂的糖果污渍点缀着,像一个荒诞又凄凉的祭坛。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湖面。只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轮椅的轮子碾过盘结的树根和湿滑的苔藓,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柚里推动轮椅,缓缓靠近那片小小的、混乱的祭奠之地。
她没有看小葵,也没有看那片狼藉的零食。她的目光落在土堆边缘,一丛刚刚钻出腐叶层、嫩绿得几乎透明的苔藓上。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手白皙、纤细,在森林幽暗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从轮椅侧袋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异常平整的、雪白的方形纸片。
是那种最普通的、带着点粗糙纹理的打印纸。
她的手指开始动作。指尖灵巧地翻折、按压、勾勒。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流畅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落在她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手指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那张原本毫无生气的白纸,在她指尖的魔法下,迅速地变换着形态——尖喙,收拢的翅膀,流畅的尾羽……
一只小巧的、栩栩如生的折纸白鸽,在她掌心诞生。
纸鸽的线条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脆弱的、不真实的精致感。
柚里推动轮椅,停在土堆正前方。她微微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雏鸟。她伸出那只托着纸鸽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它安放在那片裸露的、微微湿润的深褐色泥土之上,恰好就在那丛嫩绿苔藓的旁边。
洁白的纸鸽,墨绿的苔藓,深褐的泥土。三种截然不同的质地和色彩,在森林幽暗的光影里,构成一幅奇异而宁静的画面。
纸鸽的羽尖,轻轻触碰着湿润的苔衣,很快被土壤深处渗出的水汽洇染出几道半透明的、如同叶脉般的湿痕。
柚里的指尖在那只纸鸽光滑的背脊上,极其轻柔地拂过。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鸽子上,而是穿透了它,穿透了泥土,仿佛投向某个更深邃、更辽远的所在。
林间的风穿过枝桠的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融化的雪水从高处滴落,敲打在枯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在这片混合着新生与腐朽气息的、潮湿的寂静里。
柚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很轻。像林间穿过的、最细微的风。却又清晰得如同冰层下初融的溪流,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学姐……”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泥土深处,仿佛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
“……在看着小葵呢。”
声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中漾开无声的涟漪。
小葵拍打泥土的动作猛地僵住!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脸愕然地抬了起来,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柚里平静的侧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哽咽气音。
冬野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也停滞了一瞬。他看着柚里沉静的侧影,看着那只在泥土上渐渐被湿气浸透、边缘变得模糊的纸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和温暖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
就在这时——
一阵稍强的林风毫无预兆地卷过!
呼——!
风掠过枯枝,带起一片细碎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那只安静栖息在泥土苔衣上的折纸白鸽,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洁白的羽翼被风猛地掀起!
它轻盈地、毫无预兆地脱离了潮湿的泥土,被那股突如其来的气流卷裹着,打着旋儿,朝着上方那片被光秃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飘飘悠悠地飞了上去!
“啊!”小葵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猛地仰起头,红肿的眼睛死死追随着那只越飞越高的白色纸影!
纸鸽在气流中翻滚、飘荡。它飞得并不高,很快就被一根横伸出来的、光秃秃的橡树枝桠拦住了去路。它轻轻地撞在粗糙的树皮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噗”的一声轻响,随即被一根细小的枯枝勾住了翅膀边缘,如同被命运之手轻轻挽留,最终悬停在了离地大约三四米的半空中。
它悬挂在那里。洁白的纸身在幽暗的林间光影里显得异常醒目。风拂过,它便微微晃动一下,像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沉默的蝴蝶标本。
小葵仰着脖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悬停在枯枝上的纸鸽。泪水还糊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翻涌的疯狂悲伤和愤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短暂地冻结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呆滞的茫然。
阳光艰难地穿过上方交错的枝桠缝隙,在森林潮湿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细长的、晃动的光柱。其中一道光柱,恰好斜斜地打在那只悬停的纸鸽上!
洁白的纸面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光线穿透薄薄的纸张,清晰地映照出内部折叠的、如同骨骼般精巧的纹路!那悬停在半空、微微晃动的姿态,在逆光中,竟真的如同拥有了某种虚幻的、振翅欲飞的生命力!
就在这片光影交织、时间仿佛凝固的瞬间——
小葵猛地抬起手!沾满泥污的手指笔直地指向那只被光柱笼罩的纸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惊愕而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撕裂般的音调,瞬间刺破了森林的寂静:
“快看——!!!”
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撼而急剧收缩!倒映着那只在光柱中微微颤动的、如同被圣光加冕的白色剪影!
“是樱姐姐的翅膀——!!!”
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信和巨大的狂喜!仿佛那只悬停在枯枝上的、脆弱的纸鸽,真的化作了她记忆中那对燃烧着圣洁光芒、撕裂虚空的光之羽翼!
冬野和柚里同时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光柱中,那只纸鸽微微晃动着。融雪的水珠从更高的枝头滴落,穿过光柱,如同细碎的钻石,砸在纸鸽洁白的羽翼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水痕。
而森林深处,无数被风扬起的、细小的尘埃和水汽微粒,在穿透林隙的、无数道倾斜的光柱里,无声地、永恒地飞舞着。
如同亿万片碎裂的光之羽翼,在融雪的森林里,无声地燃烧,又无声地寂灭。
(东云樱线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