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Poroto湖如同一块被山峦环抱的、巨大而温润的墨玉。早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尽，在水面上蒸腾、流淌，形成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奶白色薄纱。山影晕染在湖中，深浅不一的绿意被水波揉碎，荡漾开深浅不一的墨痕。空气清冽得如同浸过冰泉，带着湖水特有的、略腥的湿润气息，以及岸边大片芦苇丛和野生薄荷散发的、清苦的草本芬芳。风从湖心拂来，撩动岸边的长草，发出细碎连绵的“沙沙”声，也吹散了头顶云絮般的薄雾，露出一角洗练得令人心颤的湛蓝。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平稳地行走在湖畔曲折的木质栈道上。轮轴碾过有些年头的、略显松动的木板，发出规律的、带着轻微回音的“咯吱——咯吱——”声。柚里盖在腿上的浅米色薄毯，随着轮椅的前进，毯角轻轻拖过栈道边缘湿漉漉的细碎砾石。她的双手安静地交叠在毯子上，目光投向开阔的湖面，落在远处一群贴着水面急速滑翔、身形如梭的水鸟上。
这片远离小镇喧嚣的湖区空旷而寂静。栈道上湿气凝结的露水映着晨光，除了几只水鸟掠过湖面荡开的涟漪，和风过芦苇的簌簌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与昨日晚餐时玲子阿姨兴致勃勃讲述的、热闹的町内夏日祭筹备景象，恍如两个世界。
栈道转弯处，前方水汽朦胧的薄雾纱幕骤然被一道急驰而来的荧绿色身影撞破！
“呼——哈——！”
带着剧烈喘息和蓬勃热力的声响打破了湖区的静谧！
白波日向像一颗呼啸而来的彗星，猛地冲上栈道！她依旧穿着那身醒目无比的荧光绿速干背心和紧身短裤，不同的是背上多了个小小的运动水袋。汗水浸透了她的背心前襟和大片后背，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起伏剧烈的胸膛轮廓。棕色的斜马尾随着她奔跑的节奏狂野地甩动，汗珠如同细小的钻石，被她甩动的发梢和手臂肆意抛洒，“啪嗒”、“啪嗒”地砸在深褐色的木质栈道上，洇开一个个圆形的深色斑点。
看到冬野和柚里，日向的脚步猛地刹住，鞋底在湿滑的木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响。她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蒸腾的白气从她微张的口中呼出，融入湖面的薄雾里。缓了大约十秒，她才直起身，用前臂内侧重重抹了一把快要糊住眼睛的汗水，咧开嘴，露出一个即使被疲惫裹挟也依旧元气十足的笑容。
“哟！早上好！小柚里！千树！”她喘息未定，声音带着跑后的沙哑，却洪亮地撞击在寂静的湖面上，“真巧啊！”
冬野停下轮椅，看着日向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般的狼狈模样，忍不住苦笑：“你这又是负重跑了多少公里？”
“绕着湖跑两圈而已！”日向摆摆手，满不在乎地抓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她的目光越过冬野，落在轮椅里的柚里身上，那双因为运动而灼亮的眼睛倏然闪过一抹更生动的、带着好消息光彩的亮色。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往前凑近两步，靴子踩在栈道上又是一声闷响。她兴奋地看向柚里，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某种急于分享的雀跃：
“小柚里！你知道吗！小葵！”她强调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增加话语的分量，“小葵恢复得超级好！前天体育课，佐藤老师带着她在学校操场跑步训练，小家伙居然跟着棒球跑了一整个外野！气喘吁吁的，但一步都没摔倒！”
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比划着，仿佛重现小葵奔跑的滑稽姿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为他人的康复而感到的喜悦：“那小腿蹬得，可有劲儿了！跟当初那个躺在病床上蔫巴巴的小可怜判若两人啊！”
冬野静静地听着，看着日向因兴奋而泛着潮红的脸颊和汗水淋漓的脖颈。湖面吹来的风掠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凉意。他推着轮椅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目光投向栈道尽头那片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水色。
“是吗……”他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复杂而悠长的意味，“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薄雾和湖光山色，投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东云学姐，”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得如同珠玉落入水中，“……会很高兴的吧。”
栈道上忽地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水鸟掠过湖面，翅膀拍打水花的声音遥远而空灵。
只有微风拂过芦苇丛的沙沙声，以及栈道下方湖水轻轻拍岸的、有规律的“哗啦——哗啦——”声。
柚里一直没有说话。她微微低着头，日光穿透薄雾，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交叠在薄毯上的手指，食指的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
两点极其细小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翠绿，如同两粒从湖光里析出的翡翠，毫无预兆地穿透薄雾，径直朝着柚里飞来！
它们轻盈得如同飘落的柳絮，轨迹却带着精准的目的性。
“簌——”
“簌——”
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振翅声响起。
冬野和日向同时一怔！
只见两只碧绿得如同上等翡翠、身形纤细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豆娘，如同两枚精巧绝伦的、会飞的钉子，稳稳地、并排落在了柚里交叠着、放在薄毯上的左手——苍白而无力地蜷曲着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二节指骨关节上！
那带着极细绒毛的、冰凉纤巧的足部触感清晰地传来。
柚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降落”惊动，又像是被某种更深沉的震颤触动。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悄地抬起了眼帘。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扬起，露出下面那双清澈透亮得如同Poroto湖水的碧绿眼眸。阳光正好穿透薄雾的缝隙，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映照着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也落在那两根停驻着精灵般豆娘、苍白而显得格外脆弱的手指上。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两点静止的翠绿上，如同凝视着不可思议的、稍纵即逝的奇迹。
几秒钟无声的凝滞。
两只豆娘纤细透明的翅膀在薄明的光线下微微翕动，闪耀着虹彩般的微光。
柚里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日向的目光在柚里苍白的指节和那两只静默的豆娘间来回扫视，那抹因小葵康复而燃起的兴奋火焰，忽地在眼底转换成另一种滚烫的东西。她猛地挺直脊背，几乎是冲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炽热信念，如同给沉默投下了一把燃烧的火种：
“小柚里！”
她的声音比风更快地吹散薄雾：
“你也能好起来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柚里低垂的侧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强大而无形的力量：
“一定！东云学姐……也一定会保护柚里的！因为你是她那么拼命……也要守护的奇迹的一部分啊！”
日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滚烫力量，像重锤猛地敲击在凝滞的空气上。
柚里搭在膝上的指尖，在那对豆娘冰凉触感的覆盖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绷紧。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脸。
湖风撩起她颊边散落的细碎金发，露出那张在薄雾晨光中略显苍白的脸庞。那双澄澈的碧绿眼眸，此刻仿佛被投入了小小的石子，漾开了细微的涟漪。她抬起头，迎向日向那双灼亮的、写满不掺一丝杂质的、绝对信任的眼睛。短暂的、几乎是下意识的沉默后，柚里的喉间溢出一个轻微而坚定的单音节：
“……嗯！”
那声音很轻，像初绽的幼嫩花苞怯生生地探出头，尾音却带着一丝向上扬起的坚韧。她用力点了下头，幅度很小，金色的发丝在肩头随之晃动。刚才还显得有些迷惘和沉寂的眼眸深处，像是被日向点燃的火星引燃，倏然跳跃起一小簇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亮光——一种混合着感激、被认同感，以及被唤起的微弱希望的光彩。她甚至试着弯起嘴角，虽然那笑容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僵硬，却像破开云隙的第一缕阳光，真实地照亮了她小小的脸庞。
日向看着柚里的反应，紧绷的神情骤然放松，咧开嘴，绽开一个比湖光更明亮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她潇洒地一扬手臂，利落地转了个身。
“行啦！看到你们挺好我就放心了！继续训练去咯！”她朝后随意地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很大，汗湿的斜马尾在背后甩出一道小小的、闪烁着水光的弧线，“你们慢慢走！”
话音刚落，不等冬野和柚里回应，她已然迈开长腿，爆发出新的速度！荧绿色的身影如同一颗投入湖中的滚石，瞬间激荡起新的波澜，沿着蜿蜒的木栈道，朝着薄雾尚未散尽的更深处奔去，脚步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老旧的木板，迅速远去，最终被辽阔的湖面、厚重的山影和芦苇丛连绵的沙沙声层层叠叠地吞噬、切割、揉碎，消失无踪。
栈道上只剩下轮椅碾轧木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规律声响，显得格外清晰、悠长。
薄雾似乎更淡了些，Poroto湖辽阔的水面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蓝绿色。远处的群山从奶白色的纱幕后显出更清晰的、深浅不一的山脊轮廓。几株高大的芦苇丛生在岸边的浅水中，青翠的苇叶在风里摇曳，顶端已然抽出毛绒绒的初穗，如同无数支蘸饱了白色颜料的柔软画笔，指向湛蓝的天空。空气里只剩下风掠过苇叶和湖水低语的声响，再无半点人声喧哗。
轮椅上的人影忽然轻轻转动了一下脖子。
柚里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冬野推着轮椅的身影，长久地、安静地凝视着湖对岸那片随着微风起伏的、顶端已见点点白芒的芦苇丛。
她的眼神专注，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落在那苇丛深处某一点。湖风带着清冽的水汽拂过她金色的发梢和长而密的睫毛，她白皙的耳廓在晨光中轮廓清晰。半晌，一句近乎呓语的、带着孩童般新奇和纯净观察力的话语，从她微启的唇瓣间流淌出来：
“感觉很安静呢……”声音很轻，像漂浮在湖面的雾气，“湖边也没有镇上的人……和镇上差别真大。”
冬野的目光循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开阔的湖面倒映着山影云天，除了掠过水面的飞鸟，再无其他动静。远处岸边的几座度假小屋也都门窗紧闭，确实不见人影。只有满目的湖水、青山、芦苇，以及笼罩一切的、巨大的宁静。
“是啊，”冬野开口应和，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大概……都在家里呆着吧。”他顿了顿，想到夏日祭筹办的忙碌景象，又补充道，“或者忙着准备町里的事情。”
柚里依旧凝望着那片芦苇，水润的碧绿眼眸里倒映着那片深浅不一的绿意和白蒙蒙的初穗。
“不过……”她的目光未曾移动，但语气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奇异的转折，仿佛那片无声摇曳的芦苇给了她某种启示，“……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句近乎突兀的结论让冬野微微愣住，手下推轮椅的动作也下意识地放缓了：“你的心情真好。”
他低下头，看向柚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
柚里终于缓缓转回了头。
她不再看向那片芦苇和水色，而是微微仰起了脸。阳光慷慨地洒在她仰起的额头和鼻梁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那双湖水般的碧绿眼眸里，此刻褪去了之前的迷惘沉寂，也没有了被日向话语感染时的短暂光芒，而是沉淀出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开阔的光彩——一种如同湖水本身般、经过沉淀与洗礼后的澄澈宁静，以及某种被眼前的宏阔与辽远所点亮的、发自内心的安然。
她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带着自然力量的弧度。
“那是当然的。”她轻轻应了一声，像是在肯定自己的想法，又像是在对冬野的疑惑做出解答。那笑容在晨光里舒展，干净得像被湖水洗过的天空。
“因为——”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带着某种坚定的内核，如同平静湖面下流动的力量，“小葵能够得救，大家……”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掠过远山，又落回眼前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大家”这个词里蕴含了无数清晰的面孔，“都在努力着……”
她交叠放在膝头毯子上的双手，那只曾被豆娘短暂停驻过的左手，此刻悄然地、用力地收紧了。不是虚弱的蜷缩，而是五指并拢，指节微微发白地——
握成了一个小小的拳头！
“所以——”柚里猛地将那握紧的拳头向上抬起，朝着自己盖着薄毯的、依旧毫无知觉的双腿上方，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某种宣誓般的仪式感，挥舞了两下！
虽然动作幅度因为身体的限制而很小，但那紧握的姿态和奋力挥舞的意图却异常清晰！
“……我也要加把劲才行了！”
少女清脆的、带着从未有过的昂扬和坚定意志的声音，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在Poroto湖这片辽阔的寂静里，荡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千树低垂的视线定格在那只挥舞过后，重新落回毯子上、却依旧紧握成拳的小手上。
晨风带着湖水的凉意拂过他的脸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的也是，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并非全部白费！”
Poroto湖清冽微腥、混合着芦苇草叶味道的空气充满了整个胸腔。
一股灼热的、如同被点燃薪柴般的滚烫气流猛地从他心底升腾而起，瞬间冲散了眼底因清晨湖色而弥漫的微凉水汽！视野里，少女紧握的拳头，远处山峦沉稳的轮廓，湖面跳跃的晨光，以及对岸那抽着白色初穗的、韧性十足的芦苇丛……仿佛瞬间构成了一幅全新的、充满力量与启示的图景。
视野尽头，那片迎着水风、在浅滩中起伏的墨绿色苇叶丛，顶端那初孕的毛茸茸的白色芦穗在湖风的吹拂下，温柔地、无声地向天际舒展。
冬野的手再次握住了轮椅的推把。
这一次，他的指尖收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轮椅平稳地再次启动。轮轴碾过潮湿的木栈道，发出沉稳的“咯吱”声。
轮椅上少女紧握的拳头依旧停留在微微起伏的薄毯上，在晨光里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倔强的阴影。
“今后也是，只要我们不停下脚步，道路就会不断延伸。”
他有想起了那晚对日向的祝福，同时也是对柚里的祝福“所以说！不要停下来啊！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