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家的玄关残留着佐藤家搬离后的空旷气息。纸箱胶带撕扯后留下的胶痕顽固地粘在木地板上,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某种人去楼空的寂寥感,混合着窗外夏末午后依旧燥热的蝉鸣,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玲子阿姨坐在客厅被炉桌旁,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麦茶。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她无意识摩挲杯沿的指尖滑落,在深色的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虚虚地落在对面墙壁上。
许久,她才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思绪里挣脱出来,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被巨大冲击后残留的、近乎梦呓般的恍惚:
“真是……奇迹呢……”她的指尖用力擦过冰凉的杯壁,仿佛要确认某种触感,“……居然……真的有这种事……”
她的声音很轻,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向那个在天台强光下骤然展开光翼、又在众人眼前化作漫天星尘消散的身影。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后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骤然被点燃的、滚烫的希冀。那希冀灼烧着她的瞳孔,让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
冬野坐在她对面,手里同样捏着一杯凉透的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团被连日冲击搅得混乱不堪的思绪。那片被小葵强行塞进柚里掌心、此刻正静静躺在轮椅旁小几上的黑色羽毛,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里,边缘泛着若有若无的幽蓝光泽,像一只沉默窥探的眼睛。
他无意识地转动着茶杯,粗糙的陶瓷表面摩擦着指腹。玲子阿姨那句“奇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片羽毛,又落回玲子阿姨那双被巨大希望点亮、却又隐隐透着不安的眼眸上。一个念头,如同挣脱束缚的气泡,不受控制地浮了上来,带着一丝试探的、近乎荒诞的意味:
“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喉结滚动了一下,“……既然如此……”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投向窗外,投向小镇后方那座被苍翠山峦环抱、只露出朱红色鸟居一角的古老神社方向,“……神社里面……是不是也真的有神明啊?”
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玲子阿姨摩挲杯沿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豁然抬起头!那双被希望灼烧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更明亮的光彩!仿佛冬野这句无心的话语,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她心中那片被绝望和无力感长久笼罩的迷雾,照亮了一条她从未敢奢望的、通往救赎的路径!
“对啊!”她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个度,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她猛地放下茶杯,杯底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看向冬野,眼神灼灼,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急切,“神明!一定是神明在保佑!”她的目光随即转向轮椅里安静垂眸的柚里,那份急切瞬间化作了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决心,“东云那孩子……不!那位天使大人!她一定是神明派来的使者!既然她能存在……既然奇迹真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用力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锁定在冬野和柚里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迫切:
“那明天!明天我们就去神社!”她斩钉截铁地宣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去祈福!去许愿!去感谢神明大人的庇佑!也去祈求神明大人”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目光落在柚里盖着薄毯的腿上,那份狂热里掺杂进一丝卑微的祈求,“庇佑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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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山间的空气带着夜露的清凉和草木特有的清冽微腥。通往神社的古老石阶蜿蜒向上,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砺得光滑温润,缝隙里滋生着深绿色的、湿漉漉的苔藓。晨光透过高大榉树浓密的枝叶缝隙,在石阶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焚烧后残留的淡淡焦糊味、潮湿泥土的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老场所的沉静肃穆。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玲子阿姨跟在旁边。轮椅的橡胶轮胎碾过湿滑的石阶,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吱”声,碾碎了清晨山林的寂静。玲子阿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印着神社纹章的、装着祈福用品的素色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朝圣般的急切和虔诚,目光紧紧盯着石阶尽头那抹越来越清晰的朱红色鸟居轮廓。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清晨的凉意让她在厚毯下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那片黑色的羽毛被她用一方素白的手帕仔细地包裹着,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并拢的膝头。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手帕包裹的微微隆起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有在她偶尔抬眼望向石阶两侧浓密的、滴着露水的树丛时,那双碧绿的眼眸深处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林间雾气般飘渺的思绪。
冬野推着轮椅,每一步都踏得沉稳。石阶的坡度让轮椅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手臂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石阶的苔藓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微微喘息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周遭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吸引。
越靠近神社,一种奇异的、如同沉入水底般的熟悉感便越发清晰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朱红色的鸟居。被风雨剥蚀了色彩的狛犬石像。悬挂在拜殿前、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油亮的巨大注连绳。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线香、松木和潮湿青苔的独特气息……
这一切都像蒙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纱,在他眼前晃动、重叠。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试图挣脱束缚。
零碎的画面如同被惊动的鱼群,在意识的深潭里倏忽闪现,又飞快隐没——
夏日祭典的喧嚣锣鼓声。穿着色彩鲜艳浴衣的人潮。被无数灯笼点亮的、如同白昼的夜晚。空气里甜腻的苹果糖和章鱼烧的香气……
一个小小的身影。梳着可爱的童花头,穿着粉底白花的浴衣,手里举着一个金鱼形状的、装着红色小鱼的透明水袋,在拥挤的人流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一张面具。狐狸?还是猫?白色的底,用鲜艳的油彩勾勒出狭长上挑的眼睛和咧开的、带着神秘笑意的嘴角。面具后的眼睛……那双眼睛……
冬野的脚步猛地一顿!
轮椅的轮子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边缘,发出突兀的“咯噔”一声!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稳住轮椅,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撞击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
刚才那一瞬间……面具后……那双眼睛……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影像。但画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散去后,只剩下模糊的倒影和更深的困惑。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轮廓依稀,细节却一片混沌。只有一种强烈的、带着暖意和某种莫名悸动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冲刷过心头,留下空落落的回响。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轮椅里的柚里。
恰在此时,柚里也微微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越过轮椅的扶手,精准地捕捉到了冬野脸上那一闪而逝的茫然和困惑。那双碧绿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湖泊,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微微蹙眉、带着一丝追忆未果的懊恼神情。她的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的、转瞬即逝的波纹。那涟漪深处,似乎蕴含着某种了然,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薄雾般的怅惘。
她只是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帘,重新将目光落回膝头那片被手帕包裹的羽毛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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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踏过最后一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
神社的拜殿前是一片铺着洁净白沙的宽敞庭院。巨大的古杉如同沉默的卫士,环绕着这片神圣的净土。清晨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洁白的沙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线香气味。拜殿前悬挂的巨大铃铛下,垂着粗壮的麻绳。旁边的木架上,挂满了层层叠叠、写满祈愿的绘马木牌,在晨风中相互磕碰,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嗒、嗒”轻响,如同无数灵魂的低语。
几只灰蓝色的鸽子在沙地上悠闲地踱步,啄食着可能存在的草籽或香客洒落的米粒。它们偶尔扑棱一下翅膀,发出“扑啦啦”的轻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玲子阿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柚里的轮椅,来到拜殿正前方的净手池旁。她动作有些急切地舀起一瓢清凉的泉水,仔细地冲洗自己的双手和口,完成参拜前的净身仪式。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冬野也跟随着完成净礼。冰凉的泉水滑过掌心,带来短暂的清醒。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拜殿肃穆的轮廓,掠过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绘马,最后落在沙地上那群悠闲的鸽子身上。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混合着挥之不去的、关于祭典和面具的模糊记忆碎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玲子阿姨已经推着柚里来到了拜殿正前方。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着,神情专注而肃穆,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祈愿和感激都倾注在这无声的祷告里。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她没有像母亲那样闭目祈祷。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朱红色的拜殿大门上,又缓缓移向旁边那挂满绘马的木架。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交叠放在膝头、覆盖着手帕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手帕下那片羽毛坚硬的羽管轮廓。
冬野站在她们身后稍远一点的位置。他看着玲子阿姨虔诚的背影,看着柚里安静的侧影,看着这片被晨光笼罩、弥漫着香火气息的古老庭院。沙地上的鸽子咕咕叫着,绘马木牌在风里轻轻碰撞。
就在这时——
毫无预兆地!
一股强劲的、带着山林深处寒意的穿堂风,猛地从拜殿后方、古杉林的缝隙间呼啸着灌入庭院!
“呼——!”
风声如同低沉的咆哮!瞬间卷起地上的白沙!细小的沙粒如同烟雾般扬起!绘马木牌被狂风猛烈地摇撼,相互撞击发出密集而混乱的“噼啪”脆响!悬挂在拜殿屋檐下的铃铛也被狂风带动,沉重的铜舌撞击钟壁,发出一声沉闷悠长的“嗡——!”鸣响!
那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个莽撞的过客!
但就在风势最猛、沙尘弥漫的瞬间——
柚里膝头那片被素白手帕包裹着的黑色羽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取!
手帕的一角被狂风掀起!
那片墨色的羽毛瞬间挣脱了布料的束缚!被狂暴的气流裹挟着,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上窜起!
它在混乱的气流中翻滚、旋转!幽蓝色的羽缘在晨光里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妖异的流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
玲子阿姨的祷告被打断,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那片羽毛被狂风高高卷起,越过柚里的头顶,越过玲子阿姨惊愕的脸庞,打着旋儿,如同被精准制导般,朝着拜殿侧前方、那个放置着朱红色签筒的木架方向——
直直地坠落下去!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
那片边缘泛着幽蓝光泽的黑色羽毛,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
覆盖在了签筒最上方、一根刚刚被摇出半截的、朱红色签文的顶端!
签筒是那种老式的、深褐色的木筒,表面被香客的手摩挲得油亮。筒口上方,一根系着红绳的、折叠成细长条状的朱红色签纸,正斜斜地探出小半截。
此刻,那片墨色的羽毛,如同一个沉默的封印,又像一个神秘的指引,恰好覆盖在那半截朱红色的签纸上!羽毛的尖端甚至微微嵌入签纸折叠的缝隙里!
幽蓝与朱红。
黑羽与祈福之签。
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在此刻以一种诡异而充满宿命感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
庭院里死寂一片。
风声止息。沙尘落定。绘马木牌停止了晃动。只有屋檐下的铃铛还在余韵中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嗡……”声。
玲子阿姨的呼吸骤然屏住!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签筒上方那片突兀的黑色,瞳孔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命运击中的预感而急剧收缩!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冬野也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片羽毛落下的轨迹和位置,精准得如同神谕!他下意识地看向柚里。
柚里依旧坐在轮椅上。她的身体似乎在那片羽毛被卷起的瞬间微微绷紧了一下,但此刻已恢复了平静。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片覆盖在签纸上的黑色羽毛上,碧绿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那片幽暗的墨色和下方刺目的朱红,如同深潭映照着燃烧的火焰。那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深沉的平静。
玲子阿姨猛地回过神!她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推动,一步跨到柚里的轮椅旁!她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她弯下腰,双手用力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柚里单薄的肩膀上!她的目光灼灼地、充满了巨大的希冀和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紧紧锁住女儿的眼睛:
“柚里!”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变调的尖锐,“去看看!快去看看那签文!”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几乎要嵌进柚里的肩胛骨里。另一只手则急切地、带着安抚和催促意味地,轻轻按在了柚里柔软的发顶。掌心带着微微的汗湿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冬野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看着那片覆盖在签纸上的羽毛,看着玲子阿姨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希望之火,又看向轮椅里沉默的柚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
柚里的目光从签筒上移开,缓缓抬起,迎上母亲那双被巨大希冀和恐惧同时灼烧着的眼睛。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放在膝头、依旧覆盖着手帕的双手,轻轻动了一下。随即,她推动轮椅的轮圈。
轮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碾过铺着细沙的庭院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辙痕,平稳地驶向那个放置着签筒的木架。
玲子阿姨紧跟在轮椅旁,双手依旧无意识地紧握着轮椅的推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冬野也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轮椅在签筒前停下。
柚里微微仰起头。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在她白皙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伸出手。那只手白皙、纤细,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她的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片覆盖在签纸顶端的黑色羽毛。
羽毛的触感微凉而坚硬,带着森林深处的气息。
她的指尖停顿了一瞬。
然后,她极其轻柔地、用两根手指的指腹,捏住了那片羽毛的边缘。
她缓缓地将羽毛拿起。
那片幽暗的墨色离开了朱红的签纸。
就在羽毛被移开的瞬间——
下方那根折叠的、朱红色的签文,因为失去了羽毛轻微的压制,又或许是刚才狂风的余力未消,竟“啪”地一声轻响,从签筒口完全滑落出来!
它没有掉在地上。
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打着旋儿,轻盈地、精准地——
飘落在了柚里那只刚刚移开羽毛、还悬在半空的、摊开的掌心之上!
朱红色的签纸,安静地躺在少女白皙的掌心。
如同一滴滚烫的血,落在新雪之上。
柚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掌心那根朱红色的签条上。
阳光穿透薄薄的纸页。
清晰地映照出签条上用浓墨书写的、两个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硕大汉字——
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