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庭院里那阵裹挟着羽毛的风早已平息。白沙地上凌乱的痕迹被微风轻柔地抚平,只留下几道浅浅的辙痕。绘马木牌停止了躁动的碰撞,安静地悬挂在架子上,如同无数凝固的祈愿。阳光穿过古杉的枝叶,重新洒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残留的香火气息被山风稀释,混合着草木的清气。
冬野站在原地,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久久地停留在那根悬挂着无数绘马的朱漆木架上。木架边缘的漆皮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被岁月浸透的木纹。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深深的、边缘翻卷的漆皮裂痕。粗糙的触感带着微妙的刺痛,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仿佛触碰到了某个尘封已久的、布满灰尘的开关。
“这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像是在梦呓,“……感觉好熟悉啊……”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庭院里那份因“大吉”签文而短暂降临的、带着微妙希冀的沉寂。
“对啊!”玲子阿姨几乎是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种急于分享往事的轻快和某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柚里抽到的那根朱红色“大吉”签文折叠好,准备收进随身的布袋里。听到冬野的话,她抬起头,脸上堆起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语速飞快地说:“你妈妈小时候带你来过啊!不止一次呢!”
她直起身,目光扫过冬野困惑的脸,又落在轮椅里安静垂眸的柚里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又用更加笃定的语气补充道:“那时候啊,你妈妈,还有我姐姐——就是柚里的妈妈,”她说到这里,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掠过柚里低垂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装着签文的布袋边缘,“……还有我,带着你们俩,经常来这儿玩!尤其是夏天祭典的时候!热闹得不得了!”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试图用生动的描述驱散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压力:“记得有一年祭典,你和柚里还在这里的绘马摊前抢着写愿望,差点把墨汁打翻……”
玲子阿姨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冬野的耳朵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后面的字句变得模糊不清。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巨大的震惊而骤然睁大!瞳孔在阳光下急剧收缩!
“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瞬间盖过了玲子阿姨的叙述,“玲子阿姨……你不是柚里妈妈?!”
“对啊,你忘了吗?”玲子阿姨解释着,“阿姨是柚里的小姨啊!冬野君你忘了吗?小时候……小时候你来玩的时候……不是见过柚里妈妈的吗?玲子阿姨……玲子阿姨是柚里的小姨啊!你……你忘了吗?”
她的话语像一道道鞭子,狠狠抽打在冬野混乱的记忆壁垒上。
见过……柚里妈妈?
冬野的眉头死死拧紧,如同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用力地、几乎是痛苦地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脑海里像是塞满了被水浸透的棉絮,沉重而混乱。一些极其模糊的、如同褪色老照片般的碎片在意识深处翻滚、沉浮——温暖的怀抱,轻柔的哼唱,模糊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女性面孔……但这些碎片过于零散、过于遥远,根本无法拼凑出清晰的影像。
“太……太久了……”冬野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茫然,“我……忘了……”
他抬起头,看向轮椅里那个依旧低垂着头、被玲子阿姨紧紧护在怀里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震惊、困惑、愧疚,还有一种莫名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般的疏离感。
就在这时——
“哼!”
一声清脆的、带着浓浓鼻音的轻哼,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柚里猛地抬起了头!
金色的发丝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向两侧滑开,露出那张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她的脸颊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鼓起,像塞了两颗小小的糖果。那双碧绿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翡翠,清晰地倒映着冬野错愕的脸庞。眼底深处翻涌着委屈、嗔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孩子气的羞恼。
她微微嘟起花瓣般的嘴唇,下巴骄傲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目光直直地、带着控诉般地钉在冬野脸上,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和娇憨:
“千树是个大笨蛋!”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冬野的心口上,“把我们都忘了!”
那语气,那神态,像极了被抢走糖果后气鼓鼓的小女孩。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的指责,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庭院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尴尬。
冬野被这直白的“笨蛋”骂得一愣,随即脸上不受控制地浮起一层尴尬的红晕。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挠了挠自己后脑勺的头发,动作笨拙又带着点无措的傻气。
“哈……哈哈哈……”他干笑了几声,试图用笑声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眼神却心虚地飘向别处,“这个……那个……小时候的事嘛……”
玲子阿姨看着柚里那副气鼓鼓的模样,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眼底带着泪光的温柔笑意。
“好了好了,”玲子阿姨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都是过去的事了……忘了就忘了吧……以后……以后会想起来的……”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根半露的“大吉”签文,又望向远处被山峦切割的湛蓝天空,眼神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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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白老町。结城诊所二楼的客房窗户敞开着,夜风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凉意和草木气息,卷着远处神社线香焚烧后残留的、极淡的焦糊味,无声地潜入房间。
冬野仰面躺在铺着干净棉布床单的地铺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轮廓。窗外的月光被薄云稀释,只透进一片朦胧的灰白光影,勉强勾勒出窗框的方形轮廓。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草丛里不知名虫豸细碎而执拗的鸣叫。
“小姨……”
“柚里妈妈……”
“小时候……见过……”
玲子阿姨白天在神社里慌乱的话语,如同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蜜蜂,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冲撞。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徒劳地试图捅开记忆深处那扇被厚重铁锈和蛛网封死的门扉。
他用力闭上眼,试图将那些混乱的声音驱散,集中精神去捕捉更深处的、被时间掩埋的碎片。
黑暗的视野里,光怪陆离的影像如同沉入水底的幻灯片,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烁、浮现——
色彩。 大片大片浓烈到刺眼的色彩!朱红色的鸟居在阳光下灼灼燃烧!深蓝色的夜空被无数灯笼染成暖橘色!穿着各色浴衣的人流像一条五彩斑斓的河流,在狭窄的街道上涌动、喧哗……
声音。 震耳欲聋的太鼓声!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心脏都在跟着震颤!小贩拉长了调子的、带着方言腔的叫卖声:“苹果糖——金平糖——!”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尖叫声!还有……某种清脆的、如同风铃碰撞般的笑声……
触感。 冰凉!光滑!是神社净手池里舀起的泉水,泼在脸上、手臂上,带走夏日的燥热!粗糙!带着木刺!是绘马摊前廉价的木牌边缘,被自己笨拙的手指捏着,沾上了黏糊糊的墨汁……
气味。 甜腻!是棉花糖融化在舌尖的焦糖香!是苹果糖表面亮晶晶糖壳散发的诱人气息!是章鱼烧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时飘出的、混合着酱汁和柴鱼片的咸香……还有一种……淡淡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的皂粉清香?……
画面猛地一闪!
一只小小的、肉乎乎的手!举着一个透明的、装着一条鲜红色小金鱼的塑料袋!水袋在灯笼的光线下晃动着,里面的小金鱼惊慌失措地甩动着尾巴……
视线顺着那只小手向上移……
一张脸!
一张被一张白色的、勾勒着狭长上挑眼线和诡异笑容的狐狸面具完全覆盖住的脸!
只有面具下方,露出一点点小巧的下巴轮廓,和几缕垂落的、淡金色的发丝……
那只戴着面具的小手,朝着他的方向伸了过来!
掌心摊开!
上面静静地躺着一颗……
柠檬糖!
圆圆的、裹着透明玻璃纸的糖果!在灯笼暖黄的光线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糖果的边缘似乎因为体温而微微融化,糖纸被捏得有些皱巴巴,发出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一个声音,隔着那张诡异的狐狸面具,闷闷地、带着点糖纸摩擦的细碎声响,清晰地传了过来:
“给。”
那声音……稚嫩、清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冬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莽撞和好奇,猛地伸出手——
一把掀开了那张覆盖在对方脸上的白色狐狸面具!
面具被掀开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面具下——
一双眼睛!
一双在灯笼暖橘色光芒映照下,如同最上等的、浸润在清泉中的翡翠般的碧绿眼眸!
清澈!透亮!带着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和……被突然暴露在光线下的、小动物般的羞怯!
那双眼睛……
冬野的呼吸骤然停止!
就在他即将看清那双眼睛全貌的刹那——
“扑啦啦啦啦——!!!”
一阵巨大而嘈杂的、如同风暴般的振翅声毫无预兆地、从记忆画面的背景深处轰然炸响!
神社拜殿的屋顶上!栖息在瓦片和檐角阴影里的、成百上千只灰蓝色的鸽子!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惊动!在同一瞬间!
轰然惊飞!
无数灰色的身影如同爆炸的烟云!遮天蔽日!瞬间填满了整个视野!翅膀拍打空气的轰鸣声、惊慌的咕咕叫声、羽毛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混乱的声浪!彻底淹没了眼前的一切!
视野被翻飞的灰色羽翼彻底淹没!
那双惊鸿一瞥的碧绿眼眸,如同沉入深海的宝石,瞬间消失在汹涌的鸽群和震耳欲聋的噪音之中!
“呃啊——!”
冬野猛地从地铺上弹坐起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炸裂开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冰冷的汗珠。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虫鸣依旧。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心脏剧烈的余震和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空虚。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湿意,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缓缓转过头。
朦胧的月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斜斜地洒落在房间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