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白老町沉入一片粘稠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寂静里。诊所二楼的走廊空荡无声,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带着远方森林的呜咽,刮擦着窗棂。
冬野睡得并不安稳。那些神社里翻涌的、带着祭典喧嚣和鸽子振翅的记忆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在意识的暗流里反复沉浮、碰撞,搅得他心神不宁。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太鼓声,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灰色羽翼,还有面具下那双一闪而逝的、碧绿得惊心动魄的眼眸……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敲门声,如同冰锥刺破梦境的水面,骤然将他从混沌的深渊里拽了出来!
冬野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黑暗中,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又是三声。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的节奏感。
不是玲子阿姨。玲子阿姨敲门不会这么轻,也不会这么……带着点孩子气的试探。
冬野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门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轻轻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夜灯。橘黄色的光晕如同薄纱,笼罩着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柚里坐在轮椅上。她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茸茸的白色兔子连帽睡袍,帽子松松地兜在脑后,几缕淡金色的发丝从帽沿垂落,贴在白皙的脸颊上。睡袍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刚刚从窝里探出头来的、带着露水气息的小动物。
她的脸颊泛着一点刚睡醒的、健康的红晕,但那双碧绿的眼眸却异常清醒,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点燃的星火,直直地望向冬野。那眼神里没有睡意,只有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渴望。
“柚里?”冬野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困惑,“怎么了?这么晚了……”
“睡不着。”柚里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点刚睡醒的、软糯的鼻音,像含着一小团温热的雾气。她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冬野的肩膀,投向走廊尽头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楼梯口,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更远的地方。
“想去广场。”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羽毛拂过心尖的央求,“……看鸽子。”
“啊?”冬野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是……这么晚了?”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鸽子……晚上都睡觉了吧?而且外面很冷……”
“柚里想去。”柚里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那双碧绿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着冬野错愕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孩子气的执拗。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敲了敲冰冷的金属。
那细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冬野看着柚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她裹在厚厚睡袍里、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心头那点犹豫和困倦瞬间被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无奈和纵容的情绪冲散了。他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好吧。”他的声音带着认命的妥协,侧身让开了门口,“真是拿你没办法……等我穿件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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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普卡广场在深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如同一座被遗弃的巨大舞台。惨白的探照灯光柱从广场四周高耸的灯柱顶端斜斜投射下来,在地面上切割出大片大片界限分明的、冰冷的光斑和浓重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夜露的湿气和远处溪流带来的、带着寒意的水腥味。风穿过空旷的广场,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和废弃的传单,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广场中央那座标志性的、有着繁复铸铁花纹的鸽群栖息廊架,此刻在强光的照射下,如同被解剖的标本骨架,每一根冰冷的金属线条都清晰得刺眼。廊架下方的长椅上空空荡荡,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反射着冷光的露水。广场边缘,几台24小时自动贩卖机亮着惨白荧光的屏幕,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几块悬浮的、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墓碑。
没有鸽群咕咕的低语。没有翅膀扑棱的声响。没有羽毛飘落的痕迹。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旷。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碾过广场光滑冰冷的花岗岩地砖。轮椅的胶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咯吱——咯吱——”声,在巨大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心跳的回响。
他推着柚里,沿着广场边缘,缓缓地绕着那座空无一“鸽”的栖息廊架转了一圈。惨白的灯光落在柚里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她挺翘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唇线。她的目光安静地扫过那些空荡荡的栖息横杆,扫过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面,最后落向广场更远处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模糊的树影轮廓。
轮椅在廊架正前方停下。
冬野的目光也扫过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旷。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带着一丝苦涩的味道。他低下头,看着柚里被灯光照得有些苍白的发顶,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没有呢……”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荡开微弱的回音,很快被风声吞没,“……鸽子都……回家睡觉了吧?”
柚里没有立刻回答。
她依旧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遮住了那双碧绿眼眸深处所有的情绪。只有放在轮椅扶手上、被厚厚睡袍袖子覆盖着的手,几根纤细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无形的东西。
过了几秒钟。
一个极轻、极低的声音,如同羽毛飘落般,从她微启的唇瓣间逸出:
“是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说好的鸽子……”
她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某个苦涩的字眼。
“……一直没来呢。”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被时间反复碾压过的、钝重的疲惫感。
冬野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追问:“什么?柚里你说什么?”
柚里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空荡的廊架,投向广场对面那几台散发着惨白荧光的自动贩卖机。冰冷的蓝白光映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如同覆上了一层薄霜。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冬野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远处黑暗中模糊的树影轮廓上,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追忆的飘渺:
“柚里小时候……”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着遥远的语言,“……有个很好的朋友哦。”
冬野微微一怔,推着轮椅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冬天……”柚里的声音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暖意的回忆色彩,“……会一起堆雪人。堆好大好大的雪人,用胡萝卜当鼻子,煤球当眼睛……夏天……”她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会一起逛祭典,捞金鱼,看烟花……烟花在天上炸开的时候,像好多好多彩色的星星掉下来……”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带走了那些温暖的色彩,只剩下冰冷的沙滩。
“……但是后来……”她的喉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哽咽般的气音,“……他就再也没来过了。”
冬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看着柚里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的侧影,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柚里缓缓地转过了头。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冬野脸上。那双碧绿的眼眸在贩卖机惨白荧光的映照下,清澈得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冬野错愕而带着怜惜的脸庞。那眼底深处,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和一种直抵灵魂的、纯粹的困惑。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深处艰难地凿出,带着一种孩童般天真的、却足以刺穿人心的锋利:
“呐,千树……”
她微微歪了歪头,头顶毛茸茸的兔子帽兜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鸽子……”
她的目光穿透冬野,仿佛投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寻求答案的执拗:
“……不是无论怎么样……”
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最后那个沉重的疑问:
“……都会回来的吗?”
夜风骤然加大!卷起地上几张废弃的广告纸,哗啦啦地扑向远方!
“为什么……”
柚里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清晰地钻进冬野的耳朵里,带着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巨大的不解和悲伤:
“……柚里的鸽子……”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冬野脸上,那双碧绿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和瞬间苍白的脸色。
“……一直没回来呢?”
冬野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搭在轮椅冰冷金属推把上的右手掌心,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烫伤的剧痛!那痛感并非来自皮肤,而是从灵魂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的神经末梢!
“呃——!”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就在这剧痛袭来的瞬间!
脑海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记忆冻土,如同遭遇了十级地震!
“咔嚓——!!!”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冰层碎裂声在意识深处轰然炸响!
无数被冰封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疯狂地冲破了那道无形的屏障!
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茫茫覆盖!
不是光!是雪!
无边无际的、厚重的、冰冷的雪!鹅毛般的雪片疯狂地旋转、坠落!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雪片砸落的簌簌声!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雪地上!两道清晰的、并行的足迹深深地、倔强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向前延伸!
沉重的脚步碾过积雪,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咯吱”声!每一次迈步都带着巨大的阻力!
视线顺着足迹艰难地向前推移!
雪幕的尽头!
一片巨大、冰冷、沉默的海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正无声无息地、缓慢地融入漫天风雪之中…
那景象!那气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
“啊——!”
冬野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搭在轮椅推把上的手瞬间脱力!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死死地捂住剧痛欲裂的额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轮椅因为失去了推力,在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柚里似乎被冬野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动。她微微侧过头,碧绿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冬野此刻痛苦扭曲的脸庞和剧烈颤抖的身体。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光芒——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悯?
她放在腿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又在瞬间重新归于静止。
只有广场的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扑打着冰冷的自动贩卖机屏幕,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啪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