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初醒的慵懒,穿过结城诊所餐厅敞开的窗户,在铺着米色格子桌布的餐桌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味噌汤温润的咸香、烤鱼微焦的油香和米饭蒸腾的热气。玲子阿姨系着围裙,将最后一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黄萝卜片放在桌子中央。
冬野千树坐在桌边,手里捏着筷子,目光却有些失焦地落在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味噌汤里。乳白色的汤汁里,嫩白的豆腐块、深绿的海带丝和橙色的胡萝卜丁沉沉浮浮,随着热气微微晃动。他机械地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味蕾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尝不出丝毫滋味。脑海里,楚普卡广场冰冷的探照灯光、柚里那句“鸽子一直没来”的低语、还有昨夜风雪中那座巨大烟囱的冰冷轮廓……如同纠缠不休的幽灵,反复冲撞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壁垒。每一次冲击,都让那层隔绝记忆的“雾气”剧烈翻腾,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却又始终差着那最后一点力量。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餐桌旁预留的空位。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牛奶,杯沿在她小巧的鼻尖上留下一点白色的奶沫。她似乎睡得不错,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金色的发丝被晨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头顶几根不听话的呆毛俏皮地翘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偶尔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上面还粘着一两粒极其微小的、未被完全拭去的睡意结晶。
玲子阿姨端着两碗米饭走过来,目光在冬野明显魂不守舍的脸上和柚里安静喝奶的侧影上扫了一圈,眉头微微蹙起。她放下饭碗,拿起自己的勺子,在盛着味噌汤的碗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当啷!”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冬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他猛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玲子阿姨。
玲子阿姨双手叉腰,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脸上带着一种“别想瞒过我”的了然和一丝佯装的嗔怒:“我说你们两个——”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在冬野眼下淡淡的青黑和柚里那几根翘起的呆毛上停留片刻,“——昨晚上大半夜的,干嘛去了?嗯?”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发现了猎物踪迹的猫,“我可是听到你们偷偷摸摸出门的声音了哦!别想抵赖!”
柚里放下牛奶杯,抬起手背擦了擦鼻尖上的奶沫。她抬起头,迎上玲子阿姨审视的目光,碧绿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任何闪躲,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和理所当然的平静:
“柚里想看鸽子。”
“鸽子?”玲子阿姨挑起眉毛,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哭笑不得的无奈,“柚里!想看鸽子也不能半夜不睡觉跑出去看啊!外面多冷!万一着凉了怎么办?鸽子晚上也是要睡觉的呀!”她一边数落着,一边拿起勺子给柚里碗里添了块烤鱼,语气虽然责备,动作却充满了宠溺,“下次再想去看,白天去!听到没?”
柚里乖乖地点点头,重新捧起牛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冬野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重新低下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昨夜广场上柚里那句带着巨大悲伤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让他胸口发闷。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猛地砸碎了餐厅里微妙的氛围!
玲子阿姨放下勺子,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这么早?”她快步走向玄关。
冬野和柚里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玄关的门被拉开。
刺眼的晨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走廊,勾勒出门口两个有些狼狈的身影。
日向妈妈——一位身材瘦削、眉眼间带着与日向相似爽利气质的短发女性——正吃力地半架着一个人。被她架着的,正是白波日向!
日向此刻的模样与平日那个活力四射的运动少女判若两人!她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母亲身上,左右脚脚尖虚虚点地,脚踝处裹着一圈临时缠上去的、已经被汗水和泥污浸透的运动绷带!脚踝上方明显肿起了一大圈,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高高隆起,像个发面馒头!汗水浸透了她荧光绿的速干背心,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剧烈起伏的胸膛轮廓。棕色的斜马尾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脖颈和脸颊上,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她的脸色因为疼痛而有些发白,嘴唇紧抿着,下唇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被母亲带动着向前挪动,她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
“玲子医生!”日向妈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和喘息,她一边努力稳住女儿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边急切地看向玲子阿姨,“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这孩子……这孩子早上晨跑,在町口那个斜坡上没看清路,一脚踩空把脚给崴了!肿得厉害!疼得直抽气!麻烦您快给看看!”
玲子阿姨一看这情形,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立刻侧身让开门口:“快!快进来!千树!快来帮忙!”
冬野立刻丢下碗筷,几步冲到玄关。他小心地避开日向受伤的右脚,和日向妈妈一起,几乎是半抬半架地将疼得龇牙咧嘴的日向挪进了诊所的处置室。柚里也推着轮椅,无声地跟了过来,停在处置室门口,安静地看着里面忙乱的景象。
处置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日向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白色无菌垫的诊疗床上。她刚一沾到床面,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蜷缩了一下,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玲子阿姨迅速戴上一次性手套,动作麻利地解开日向脚踝上那圈湿漉漉、沾满泥土草屑的临时绷带。随着绷带一圈圈剥离,那只肿胀得如同紫红色馒头般的脚踝彻底暴露在灯光下!皮肤被撑得发亮,皮下血管清晰可见,几处擦破皮的地方渗着细小的血珠。整个脚踝区域摸上去滚烫!
“嘶——!”当玲子阿姨带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按压肿胀边缘时,日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像被电击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泪水瞬间涌上了她因为剧痛而瞪大的眼眶!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后面的痛呼咽了回去,只有急促的喘息和无法控制的、细碎的呜咽声从齿缝间漏出。
玲子阿姨眉头紧锁,动作却极其轻柔。她仔细地检查着肿胀区域,活动了一下日向的脚趾,又轻轻按压了几处关键的骨点。日向的身体随着她的动作不断颤抖,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发出压抑的抽气声,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韧带拉伤,有点严重,万幸骨头应该没事。”玲子阿姨检查完毕,松了口气,语气沉稳地下了结论。她转身从药柜里拿出冰袋和弹性绷带,“肿得厉害,得先冰敷消肿,再固定好。这几天绝对不能受力,好好静养。”
听到“骨头没事”,日向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长长地、带着巨大后怕地吁出一口气。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尽管眼眶还红着,脸上却立刻重新绽放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点傻气的、充满希望的笑容,声音因为刚才的忍痛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响亮:
“那就好!那就好!”她甚至试图动一下受伤的脚,立刻被玲子阿姨按住,疼得又是一咧嘴,却依旧咧着嘴笑,“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完蛋了!不影响比赛就好!不影响比赛就好!”她反复念叨着,仿佛“比赛”两个字是支撑她忍受剧痛的全部力量。
玲子阿姨熟练地用冰袋裹住日向肿胀的脚踝。冰冷的触感让日向再次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但很快适应下来。玲子阿姨又用弹性绷带仔细地、一圈一圈地将她的脚踝和小腿下部固定包扎好。动作轻柔而专业。
处理完毕,玲子阿姨摘下沾了药水和汗渍的手套,对日向妈妈点点头:“暂时固定好了,消肿后我再看看情况。这几天尽量别动,好好休息。”
“太感谢您了!玲子医生!”日向妈妈连声道谢,看着女儿虽然疼得龇牙咧嘴但精神头还不错的样子,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将玲子阿姨轻轻拉到处置室靠窗的角落。
日向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恳求:“玲子医生……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玲子阿姨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温和地点点头:“你说。”
日向妈妈搓了搓手,目光瞟了一眼诊疗床上正龇牙咧嘴和冬野小声抱怨着“倒霉”的女儿,声音更低了些:“是这样的……我母亲……在札幌那边……身体不太好,昨天刚进了医院……情况有点……不太好……”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圈微微泛红,“我得……得赶紧回去一趟……可能……可能要待上一阵子……”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目光恳切地看向玲子阿姨:“这孩子现在脚又伤了……一个人在家实在不放心……能不能……麻烦您……”她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歉意和恳求,“……让日向在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左右?等我母亲那边稳定了,我立刻回来接她!实在……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说完,她对着玲子阿姨,深深地、近乎卑微地弯下了腰!
玲子阿姨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爽朗而温暖的笑容,她连忙伸手扶住日向妈妈的手臂:“哎呀!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她拍了拍日向妈妈的手背,语气轻松而笃定,“放心!放心住这里!正好给柚里搭个伴!两个孩子在一起也有个照应!你就安心去照顾老人家!日向交给我,保管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转头看向诊疗床上的日向,又看看门口轮椅里安静看着这边的柚里,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你看,多好!柚里也有伴了!”
日向妈妈听到玲子阿姨毫不犹豫的应承,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眼圈更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感激:“太……太感谢您了!玲子医生!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我……我这就回去拿她的行李!”她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才匆匆转身离开。
玲子阿姨送走日向妈妈,转身回到处置室。日向正坐在诊疗床边沿,受伤的脚被玲子阿姨用软垫小心地垫高,悬在半空。她看着自己裹着厚厚绷带、像个白色粽子的脚踝,小脸皱成一团,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倒霉死了”。
冬野站在一旁,看着日向那副又懊恼又强撑精神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窗外,诊所后院晾衣绳上,两只灰褐色的麻雀正为了争夺一根细小的、闪着虹彩光泽的羽毛,叽叽喳喳地打作一团。它们小小的身体在晨风里扑腾、翻滚,细碎的绒毛和那根小小的羽毛在金色的阳光里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