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发令枪

作者:哈猫哩 更新时间:2025/8/1 2:49:41 字数:4385

诊所二楼客房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冷却的蜡油。浓烈的药油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窗外,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蝉鸣声如同永不停歇的破旧电锯,疯狂地切割着粘稠的寂静,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知了——知了——”的嘶鸣。

日向的目光聚焦在柚里覆盖在她的手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弄着绷带边缘被药油洇染出的、深褐色的污渍边缘。指甲刮过粗糙的绷带纤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长时间的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冬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罐早已失去冰凉的汽水,铝罐外壁凝结的水珠沿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痛,最终只是徒劳地咽了口唾沫。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床尾的阴影里。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日向那只抠弄绷带的手上。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柚里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

终于。

日向抠弄绷带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冬野,又落在柚里沉静的侧脸上,最后重新投向受伤的腿。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终于冲破堤坝的、近乎虚脱的疲惫:

“我从小……”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穿透了蝉鸣的噪音,“……就是个让人头疼的吊车尾。”

她顿了顿,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僵硬得如同冻僵的鱼钩,带着浓重的自嘲:“学习……一塌糊涂。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看漫画。考试永远垫底。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我连题目都听不懂……”她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遥远过去教室里那些模糊的面孔,“……老师们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巴……同学也……没人愿意跟我玩……嫌我吵……嫌我笨……”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长久孤立后刻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自卑和落寞。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抠紧绷带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只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巨大的感激,“……只有佐藤老师……”

她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干柴,瞬间点燃了眼底沉寂的灰烬!那光芒灼热、明亮,充满了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崇敬!

“他是第一个……”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迸发出来,“……第一个说我能飞的人!”

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小学操场粗糙的沙土地上,她因为体育课跳远不及格而沮丧地坐在跑道边。那个穿着运动服、身材高大的男人蹲在她面前,阳光落在他温和带笑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伸出宽厚的手掌,揉了揉她汗湿的、乱糟糟的头发,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日向,你的腿很有力啊!跑起来像小鹿一样!试试看?说不定能飞起来哦?”

“他教我跑步……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日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追忆,眼神迷离,仿佛沉浸在温暖的旧梦里,“……放学后……周末……寒暑假……操场上永远有他陪着我跑的身影……一圈……又一圈……跑不动了……他就陪着我走……摔倒了……他把我拉起来……告诉我‘再来一次’……他……他从来没放弃过我……”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汽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试图压下喉头的酸楚。

“可是……”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如同从云端骤然跌落深渊!那明亮的火焰瞬间熄灭,被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阴翳取代!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抠进绷带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初中体育祭……”她的声音变得艰涩、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血淋淋地撕扯出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悔恨,“……那次……镇里的选拔赛……很重要……赢了就能去全国……”

她的目光失去了焦距,瞳孔微微放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刺眼、人声鼎沸的初中操场。鲜红的塑胶跑道在烈日下蒸腾着灼人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防晒霜和塑胶粒被晒化的、略带焦糊的气味。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广播里激昂的音乐声、还有自己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疯狂撞击的心跳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噪音海洋。

她站在起跑线后。穿着崭新的、印着学校徽章的钉鞋。胸口贴着醒目的号码布。阳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能感觉到周围选手投来的、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她能听到看台上本校同学此起彼伏的加油呐喊。她甚至能看到跑道尽头,佐藤老师站在终点线旁,双手抱臂,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她。

发令员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发令枪!

黑色的枪口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金属光泽!

“各就位——!”

尖锐的哨声刺破喧嚣!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毫无征兆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因为剧烈颤抖而相互碰撞发出的“咯咯”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头!

“预备——!”

发令枪猛地抬起!

就在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即将炸开的瞬间——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在佐藤老师骤然放大的瞳孔注视下!

她猛地、如同被烫到般!从起跑线上!

向后!

仓皇地!

踉跄着!

连退了好几步!

“砰——!”

发令枪的巨响如同惊雷炸开!

其他选手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只有她!

还僵硬地、失魂落魄地!

站在起跑线后方!

像个被世界遗弃的、滑稽的小丑!

广播里传来裁判员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宣判死刑的钟声,响彻整个喧嚣的操场:

“第三跑道!白波日向!弃权!”

“弃权”两个字,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耳膜上!也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看台上那些错愕、不解、甚至带着鄙夷和嘲笑的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她的身体!

她僵硬地转过头。

目光穿过混乱的人影,穿过刺眼的阳光,穿过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精准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

落在了终点线旁。

佐藤老师依旧站在那里。

双手依旧抱在胸前。

镜片后的目光,穿过喧嚣的尘埃和刺目的光线,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和坚定鼓励的眼睛里,此刻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闪过一丝遗憾……随后是浓浓的关心。

那个眼神,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也彻底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甚至能看到老师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有那无声的、沉重的遗憾,如同实质的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

连上带着惊慌和遗憾。

很快的奔向她。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佐藤老师扶助她颤抖的身体。

“老师……我做不到!……我害怕……我只是个吊车尾……”日向语无伦次。

“……”

日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甜味瞬间弥漫在口腔里!巨大的悔恨和羞耻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猛地低下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砸在脚下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瞬间被蒸发,只留下深色的、如同耻辱烙印般的湿痕!

“我……”日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哽咽,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疯狂滚落,“……永远……永远也忘不了……老师那个眼神……”

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闷闷地从臂弯深处爆发出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和无法挽回的绝望!

“呜……呜呜……我……我让他失望了……彻底失望了……我……我是个逃兵……懦夫……呜呜呜……”

冬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看着日向蜷缩痛哭的背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种被最信任、最敬爱的人彻底否定的巨大痛苦。

柚里依旧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日向颤抖的脊背上,碧绿的眼眸深处,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那片剧烈的悲伤,却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日向哭了很久。哭声渐渐从歇斯底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脸上泪水和鼻涕糊成一团,狼狈不堪。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她死死地盯着床头柜上那个鲜红的“16”,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上了高中……我发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我一定要拿到!北海道!高中部!女子田径!所有比赛的!冠军!”

她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那个遥远的、闪耀着金光的奖杯!

“我要跑!拼命地跑!跑得比所有人都快!我要站上最高的领奖台!”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巨大的渴望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我要把奖杯!捧到老师面前!告诉他!告诉他……我不是懦夫!我能行!我能飞!”

她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猛地伸出手,指向自己那条裹着厚厚绷带、依旧隐隐作痛的伤腿!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不甘和愤怒!

“可是……可是现在!”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崩溃的哭腔,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老师走了!去了札幌!我……我的腿……我的腿又这样了!我……我……”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压下那汹涌的泪意,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压抑的呜咽和嘶吼:

“这次……这次……”她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血泪般的执念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我……绝对……绝对要赢啊——!!!”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着吼了出来!带着破音的嘶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壮!

吼声落下的瞬间!

她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猛地瘫软回靠枕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汹涌而出!混着汗水,砸在盖在腿上的薄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

她抬起手,用手臂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动作幅度很大,牵动了受伤的脚踝,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却依旧不管不顾!仿佛要将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恐惧都狠狠擦掉!

冬野看着日向这副近乎自虐般的模样,心头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巨石。他默默地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日向没有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条裹着厚厚绷带的腿,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柚里伸出右手。那只手白皙、纤细,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里近乎透明。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轻柔。

她的指尖,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日向那只因为刚才用力擦拭而微微发红、沾满泪水和汗水的脸颊上。

温凉的触感如同羽毛拂过。

日向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般,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但柚里的指尖只是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她滚烫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她的手指缓缓下移,落在了日向那只依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拳头上。

柚里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坚定的力量,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掰开了日向紧握成拳的手指。

日向的手掌摊开。

掌心中央,赫然是四个被指甲深深掐出的、带着血痕的、弯月形的伤口。细小的血珠正从伤口边缘缓缓渗出,混合着汗水,在掌心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淡红色的湿痕。

柚里静静地看着那片伤痕。碧绿的眼眸深处,如同沉静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那抹刺眼的红。

她没有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用自己的掌心,覆盖在了日向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

温凉的掌心,覆盖着滚烫的、带着伤痕和血污的手背。

没有言语。

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蝉鸣,如同疯狂的背景音,在灼热的空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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