町的街道上缓慢而粘稠地流淌。日向脚踝上那片狰狞的青紫色瘀痕终于如同退潮般,从刺眼的肿胀边缘缓缓向内收缩、淡化,留下大片深浅不一的、如同泼墨般的黄褐色印记。厚厚的弹性绷带被拆下,换成了更轻便的加压护踝。脚踝的轮廓重新显现,虽然依旧比左侧健康的那只显得圆润不少,但至少不再是那个令人绝望的“白色粽子”。
玲子阿姨仔细检查过恢复情况后,终于松口允许日向在诊所范围内短距离、无负重的缓慢行走。这有限的自由如同打开了一道缝隙,却让日向心底那头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名为“焦虑”的困兽更加疯狂地冲撞着牢笼。
床头柜上那个鲜红的电子计时器,数字已经跳到了9。
每一次无声的跳动,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日向紧绷的神经上。她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在狭窄的客房里焦躁地踱步,受伤的脚踝每一次落地都带来清晰的、带着钝感的酸胀和刺痛,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背叛。电视里体育频道播放的田径赛事集锦,看台上山呼海啸的加油声,选手冲过终点线时振臂高呼的狂喜……每一个画面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深处!
“玲子阿姨!”日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却依旧强忍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整理药箱的玲子阿姨,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我的脚已经不肿了!你看!真的!”她用力地跺了跺那只裹着护踝的脚,试图证明它的“健康”,脚踝传来的剧痛让她脸色瞬间煞白,冷汗“唰”地冒了出来,她却死死咬着牙,硬是没吭一声,“……让我……让我去操场……慢跑几圈……就几圈!恢复一下感觉!不然……不然比赛真的来不及了!”
玲子阿姨闻声抬起头。她放下手中的药瓶,目光平静地扫过日向那只因为用力跺地而微微颤抖、裹着黑色护踝的脚踝,又落在日向因为强忍疼痛和焦虑而涨得通红、布满细密汗珠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不行。”玲子阿姨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板上,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她站起身,走到日向面前,目光如同手术刀般锐利地直视着日向的眼睛,“消肿只是第一步。韧带拉伤恢复需要时间!现在强行跑步,关节稳定性不够,肌肉力量也没恢复,一个不小心就会二次损伤!到时候……”她的语气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日向的心脏,“……就不是休息几天的问题了!韧带撕裂!甚至断裂!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跑步了!腿会废掉的!明白吗?!”
“可是……就几天了!”日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尖锐,眼眶瞬间红了,“就剩几天了!再不练……再不练就真的……真的没机会了!我准备了那么久!我……”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
“不行就是不行!”玲子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母狮护崽般的威严!她一步上前,双手用力按住日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目光灼灼,带着巨大的责任感和不容反驳的决绝,“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对你的身体负责!对你的未来负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一个比赛,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带着一种沉重如山、不容置疑的份量!
日向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和巨大的责任感震慑住了。她张着嘴,看着玲子阿姨那双写满担忧、心疼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争辩的话语都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脚下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好……好吧……”她死死咬着下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失落,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地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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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白老町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国道偶尔传来的、如同叹息般的卡车引擎声,和不知疲倦的夏蝉在黑暗深处发出的、永无止境的嘶鸣,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结城诊所二楼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那间客房的房门,被极其小心地、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黑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滑了出来。白波日向穿着那身熟悉的荧光绿速干运动背心和短裤,脚上套着一双轻便的跑鞋。她的动作极其轻微,每一步都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地板缝隙。她的呼吸因为紧张而微微急促,胸口起伏着,在黑暗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金属质感的蓝色喷雾罐——强力止痛喷雾。冰凉的罐体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如同磷火般的幽光。她蹑手蹑脚地穿过黑暗的走廊,如同潜入敌营的斥候,无声无息地溜下楼梯,推开诊所后门,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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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町高中操场。空旷得如同被遗弃的战场。惨白的月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倾泻在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将跑道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如同斑马纹般的诡异图案。四周高大的铁丝网围栏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被烈日暴晒后残留的、淡淡的焦糊味,混合着夜露的湿气和青草被踩踏后散发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死寂。只有风穿过空旷的看台座椅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日向站在起跑线后。月光勾勒出她单薄而紧绷的身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草腥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和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紧张感。她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脚踝。护踝下传来清晰的、带着钝感的酸胀和刺痛。她咬紧牙关,拧开那罐蓝色的止痛喷雾。
“嗤——嗤——!”
冰冷的、带着强烈薄荷和化学药剂气味的白色气雾,如同两条细小的毒蛇,猛地喷吐在她肿胀的脚踝皮肤上!瞬间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和短暂的、近乎麻痹的触感!那感觉像是一把冰刀,短暂地切断了痛觉神经的传导。
她用力跺了跺脚。脚踝处传来一阵麻木的、如同隔着一层厚棉花的迟钝感。疼痛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怪异的、不属于自己的沉重和僵硬。
“呼……”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月光下迅速消散。她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在月光下向前无限延伸的、深红色的跑道。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她猛地蹬地!
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啪!啪!啪!啪!”
鞋钉刮擦着塑胶跑道,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如同砂纸打磨金属般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操场上,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突兀!每一次鞋钉撞击地面,都伴随着脚踝深处传来的、被止痛喷雾强行麻痹后依旧无法完全压制的、如同闷雷般的钝痛!那痛感被压制在麻木的表层之下,却如同暗流般汹涌澎湃,每一次冲击都让她的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下!
一圈!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腔如同被点燃的火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背心!冰冷的夜风刮过湿透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两圈!
脚踝处的麻木感开始消退!如同退潮般,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礁石!那被强行压制的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昂起头,张开毒牙,狠狠地噬咬着她脆弱的韧带!每一次脚掌落地,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钻心的剧痛顺着脚踝疯狂窜上小腿!蔓延至膝盖!直冲大脑!
三圈!
她的步伐开始变得踉跄!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向右侧倾斜!受伤的右脚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痛苦闷哼!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她的鬓角、下巴疯狂流淌!滴落在深红色的跑道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被夜风吹干的湿痕!
四圈!
视线开始模糊!月光下的跑道扭曲变形!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流淌着岩浆的血河!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战鼓般的轰鸣!脚踝处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每一根神经末梢!止痛喷雾的效果彻底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凌迟般的酷刑!
五圈!
“呃啊——!”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右脚踝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操场上格外清晰!
她的身体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滑出去一小段距离!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她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抱住那只如同被烈火灼烧、疯狂抽搐的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和嘶吼!
“呃……呃呃……”她蜷缩在冰冷的跑道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月光毫无怜悯地洒在她汗湿、沾满灰尘、狼狈不堪的身体上。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泪水和汗水模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头顶那片被月光照得惨白、如同巨大幕布般的夜空!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啊——!!!!!”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要将灵魂都彻底撕裂的、带着巨大绝望和不甘的嘶吼!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炸响!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裹挟着夜风的呜咽!狠狠地撞向空旷的操场!撞向冰冷的铁丝网!撞向远处沉默的教学楼!撞向那片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月光下的、死寂的看台!
嘶吼声在空旷的夜空中回荡、盘旋、渐渐消散……
只剩下她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的抽搐。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从看台最高处的阴影里传来。
脚步声缓慢而沉稳。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
日向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循声望去!
月光如同聚光灯般,清晰地照亮了看台最高处那个缓缓走下来的身影。
玲子阿姨。
她穿着居家的浅灰色棉质长裙,外面随意披着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夜风吹拂着她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月光,精准地落在蜷缩在跑道中央、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日向身上。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脚步踏在空旷的看台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那声音如同敲打在日向紧绷的神经上。
她走到日向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月光勾勒出她沉静的轮廓。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日向那只依旧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脚踝上。又扫过地上那几个被丢弃在跑道边缘、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幽蓝光泽的、已经空了的止痛喷雾罐。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带着薄荷和化学药剂气味的甜香,混合着塑胶跑道被踩踏后散发的、淡淡的焦糊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
过了许久。
玲子阿姨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她慢慢地蹲下身。动作轻柔,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的目光平视着日向那双被泪水、汗水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眼睛。
“何必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既然已经消肿了……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她伸出手。那只手温暖而干燥。掌心带着常年接触药水和消毒水留下的、略显粗糙的薄茧。她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的力量,落在了日向汗湿的、沾满灰尘的头顶上。指尖穿过她凌乱汗湿的发丝,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
那温热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电流般的安抚力量,瞬间穿透了日向冰冷的绝望和剧烈的疼痛!
日向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强行筑起的、如同冰墙般的倔强和抵抗,在这无声的、带着巨大包容的温柔抚摸下,如同遭遇暖流的冰川,轰然崩塌!
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
“阿姨——!!!”
日向发出一声如同幼兽般凄厉的哭喊!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进了玲子阿姨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里!如同溺水者死死抓住最后的浮木!
“呜哇——!!!我不甘心啊——!!!”她把脸深深埋进玲子阿姨带着淡淡皂粉清香的肩窝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玲子阿姨肩头的衣料!身体因为巨大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我……我准备了那么久……那么久……呜呜呜……我不想放弃……不想……不想再当逃兵了……呜呜呜……我想赢……我想跑……我想飞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嘶哑变形!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所有的委屈、不甘、恐惧和绝望,都通过这汹涌的泪水彻底冲刷出来!
玲子阿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女孩。她的手臂环抱着日向单薄而颤抖的脊背,掌心在她汗湿的、紧绷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打着。如同安抚着受惊的婴儿。
她的下巴轻轻抵在日向汗湿的发顶。目光越过日向颤抖的肩膀,投向远处操场边缘那片在月光下沉默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铁丝网围栏。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心疼、无奈、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
许久。
当日向的哭声渐渐从歇斯底里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时。
玲子阿姨才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这几天听阿姨的好好休息”她顿了顿,手掌依旧轻轻拍打着日向的后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承诺般的坚定“你再这样可是连比赛都没办法参加了”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日向那只依旧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微微颤抖的伤脚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别再偷偷跑出来了”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后怕的严厉和浓浓的关切,“答应阿姨?”
日向在她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沾满泪水的脸颊紧紧贴着玲子阿姨温暖的颈窝,发出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嗯”
月光无声地流淌。空旷的操场上,只剩下相拥的两人,和地上那几个反射着冰冷幽光的、空了的止痛喷雾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