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被烈日炙烤的沥青,在白老町的街道上缓慢地流淌、融化,最终凝固在比赛前两天的刻度上。诊所二楼那间弥漫着药油和消毒水气息的客房,此刻被一种焦灼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紧张感所笼罩。
日向坐在床边,那条受伤的右腿平伸着,脚踝裸露在空气中。曾经狰狞可怖的青紫色瘀痕已经褪去大半,只留下大片深浅不一的、如同泼墨晕染开的黄褐色印记,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滩涂。皮肤下的肿胀也消退了七八分,脚踝的轮廓重新显现,虽然比左侧健康的那只略显圆润,但至少不再是那个令人绝望的“白色粽子”。
玲子阿姨半蹲在她面前,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按压、揉捏着日向脚踝周围的肌肉和韧带。她的动作专业而细致,指尖带着常年接触药水留下的、略显粗糙的薄茧,每一次按压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的眉头微蹙,目光专注地观察着日向脚踝的反应。
“这里疼吗?”玲子阿姨的指尖轻轻按压在脚踝外侧一处颜色稍深的印记上。
“嘶……一点点……酸胀……”日向吸了口气,眉头微微皱起,但随即又舒展开,“不疼!真的不疼!”
玲子阿姨没说话,指尖又移到内侧韧带的位置,稍稍加重了点力道。
“唔……”日向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微的闷哼,随即立刻用力摇头,“没……没事!就是有点紧!不疼!”
玲子阿姨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日向强装镇定的脸,又落回那只微微颤抖的脚踝上。她沉默了几秒钟,指尖的力道放得更轻,如同羽毛拂过,沿着脚踝的轮廓缓缓地、一圈一圈地按摩着周围的肌肉,帮助放松。
“恢复得……比预想的好。”玲子阿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审慎的评估意味,“炎症基本消了,韧带也没出现粘连……但是……”她顿了顿,指尖停在脚踝骨凸起的位置,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关节稳定性还是不够!肌肉力量也没完全恢复!绝对不能剧烈运动!更不能上强度!明白吗?!”
日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投入火种!她猛地坐直身体,双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脸上绽放出巨大的、带着急切和恳求的笑容,声音拔高了一个度:
“阿姨!你相信我!真的一点都不痛了!你看!你看!”她说着,甚至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踮起那只受伤的脚,试图单脚站立起来!身体因为重心不稳而微微摇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我就去操场……慢跑几圈!就几圈!恢复一下感觉!找找节奏!我保证!绝对慢跑!绝对不逞强!求你了阿姨!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她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的姿态,眼神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地望着玲子阿姨,像一只渴望出门撒欢的小狗。
玲子阿姨看着日向那副急切又带着点可怜巴巴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她缓缓站起身,摘下手套,目光在日向写满渴望的脸上和那只依旧带着明显恢复期印记的脚踝之间来回扫视。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许久。
玲子阿姨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担忧、责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唉……”她揉了揉眉心,目光转向一直站在门口、沉默不语的冬野千树,“千树君……”
冬野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玲子阿姨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住冬野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你……陪她去。”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如同重锤砸下,“盯着她!一步都不准离开!看着她跑!只能慢跑!最多……三圈!一圈都不能多!速度绝对不能快!一旦发现她脚踝有任何不适!或者她想加速!立刻!马上!给我把她拽回来!听清楚了吗?!”
那严厉的语气和眼神,让冬野感觉自己像是被委以重任、看守国宝的警卫。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听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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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白老町高中操场,如同一个巨大的、被架在火上炙烤的蒸笼。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从湛蓝得刺眼的天空倾泻而下,砸在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晃动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吸进肺里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塑胶颗粒被烈日暴晒后散发出的、带着淡淡焦糊味的独特气息,混合着青草被晒蔫后散发出的、略带苦涩的草腥味,在滚烫的空气里弥漫、发酵。
蝉鸣声如同永不停歇的、失控的破旧电锯,从操场四周浓密的榉树和樱树林里疯狂地嘶吼出来!“知了——知了——知了——!”那单调而尖锐的噪音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反复穿刺着鼓膜和紧绷的神经!
冬野千树站在跑道内侧的树荫边缘。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的额角、鬓角疯狂流淌,滑过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后背的T恤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脊背轮廓。他眯着眼睛,抬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死死锁定在跑道上那个荧光绿的身影上。
日向站在起跑线后。她微微弓着身体,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热而干燥的空气。那空气吸进肺里,如同吞下一口滚烫的沙砾,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却让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迷醉的、久旱逢甘霖般的巨大满足!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前方那片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深红色的跑道,眼神里燃烧着近乎贪婪的、压抑了太久的渴望!
她猛地蹬地!
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啪!啪!啪!啪!”
轻便的跑鞋鞋底刮擦着滚烫的塑胶跑道,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如同砂纸打磨金属般的声响!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声浪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突兀!每一次鞋底撞击地面,都伴随着脚踝深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窜过的、带着轻微酸胀感的钝痛!那痛感如同蚊虫叮咬,被她体内奔涌的、巨大的兴奋和狂喜瞬间淹没!
一圈!
她的步伐轻快而有力!受伤的右脚落地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极其微小的滞涩感,但很快就被她强大的意志力和肌肉记忆强行矫正!汗水瞬间浸透了她荧光绿的速干背心!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流畅的肌肉线条!棕色的斜马尾在脑后高高扬起、甩动,如同猎猎作响的战旗!
两圈!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腔如同被点燃的火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但她的脸上却绽放着巨大的、近乎狂热的笑容!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瓷白的光泽!汗水如同溪流般顺着她修长的脖颈、光洁的锁骨滑落,消失在背心的领口深处!她甚至微微张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久违的、带着灼热痛感的自由之风!
三圈!
她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反而因为身体的彻底放开而隐隐有加速的趋势!脚踝处那点细微的酸胀感早已被奔跑带来的巨大快感和即将到来的比赛所点燃的、熊熊燃烧的斗志彻底碾碎!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猎豹!每一块肌肉都在欢呼!每一根神经都在咆哮!她要跑!她要飞!她要夺回被伤痛偷走的时间!
“日向!慢点!”冬野的声音带着焦急和警告,穿透了震耳欲聋的蝉鸣,在跑道上空响起!他紧盯着日向明显加快的步伐和那只落地时微微倾斜的右脚,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日向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甚至回头朝着冬野的方向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得晃眼的、带着点挑衅和得意的大大笑脸!脚下步伐更快!如同一道绿色的闪电,在深红色的跑道上飞驰而过!
四圈!
五圈!
冬野的额头渗出更多冷汗!他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玲子阿姨的警告如同警钟在耳边疯狂敲响!他死死盯着日向那只在落地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的右脚踝!那细微的颤抖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他的神经上!
“日向!够了!停下!”他猛地冲出树荫,跑到跑道边缘,对着日向的背影大声吼道!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
日向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喊。她有些不情愿地放缓了脚步,从冲刺状态变成了慢跑,最终缓缓停了下来。她双手叉腰,站在跑道中央,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瀑布般从她脸上、脖子上滚落,砸在滚烫的塑胶跑道上,瞬间被蒸发,只留下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巨大的风箱般的声响,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巨大的满足和兴奋的红晕!
冬野快步跑到她身边,将一瓶冰凉的矿泉水递了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浓的担忧:“感觉怎么样?脚……没事吧?”
日向一把抓过水瓶,拧开瓶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几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颤栗的舒爽!她满足地哈出一口带着水汽的白雾,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顺着下巴滴落的矿泉水,脸上绽开一个如同正午阳光般灿烂、自信到近乎狂妄的笑容!
“当然恢复好了!”她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沙哑,却异常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砸在滚烫的空气里!她甚至用力跺了跺那只受伤的右脚!脚踝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被重锤敲击般的酸麻钝痛!但她毫不在意!脸上的笑容更加肆意张扬!“你看!一点事都没有!结实得很!”
她猛地将手中喝空的塑料瓶用力一捏!瓶子发出“嘎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被她如同投掷标枪般,狠狠甩向跑道旁边那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
“哐当——!”
空塑料瓶精准地砸进桶口,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撞击声!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冬野!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深处,此刻如同熔化的黄金,流淌着一种近乎狂妄的、不容置疑的笃信!她的声音穿透了翅膀的轰鸣和蝉蜕飘落的簌簌声,清晰地、如同宣誓般响起:
“放心吧千树!”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闷响,嘴角勾起一个带着野性和巨大征服欲的弧度,“……哪怕只跑这两天……”
她的目光投向操场尽头那片在热浪中扭曲的、模糊的终点线幻影,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矗立在领奖台最高处的、闪耀着金光的奖杯!
“……我也能夺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