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仅仅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笔者并不理解它的意义,也不清楚它的过往与未来,笔者所做的仅仅是记录一个人毁灭的过程,当然,也不仅仅是一个人。
2120 年的雨,比往年来得更黏。
酒馆的玻璃上蒙着层水雾,能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穿红裙的女人十指交叉,对面的老头瞪大着双眼。没人注意到,酒馆角落的阴影里,还站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 —— 她始终望着窗外,像幅被遗忘的油画。
穿红裙的女人叫零。她不是来下棋的,是来「等」一个人。
等那个叫克里夫的老头,等他想起自己四十年前就该烂在泥里的名字 —— 贝克特・兰德。
……
「蝉时雨,化成淡墨渲染暮色。」
「渗透着,勾勒出足迹与车辙。」
「欢笑声,与漂浮的水汽饱和。」
「隔着窗,同城市一并模糊了。」
雨幕无声,将沉睡的城市笼罩,空中霓虹闪烁,在暮色中上下浮动,他们行色匆匆,在潮湿的大地上留下足迹,零站在高楼,隔着窗,注视着这模糊的街景。
「久违的歌声,久违的雨水,你好久没唱歌了。」零满脸轻松,将头转向房间深处。
那是一个女孩,凭借着微弱的灯光,那张苍白的面容浮现出来。女孩将头轻轻抬起,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没有,只是用无神的双眸凝视着窗外。
零耸了耸肩:「我知道,『清扫』对你来说是一件枯燥的事情,毕竟,它就像注视着一个蚁群的死亡回旋,单调乏味,永不停息。而这一切又毫无意义,我们无法拯救它们,只能任凭其走向毁灭,然后,开始下一个轮回。」
「恰当的比喻。声音从阴影深处浮起,像旧时钟整点敲响前的齿轮轻颤。」
「但也并非全是枯燥哦,比如,你会和我一起。」零笑道。
没有回答。
「好吧好吧,是我自找没趣了,毕竟,你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情感呢。」零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
零打开窗户,伸出双手,任由雨水拍打。
「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清扫】总归是要进行的,所以,进入正题,请让我郑重地向你提出最重要的问题——本轮【清扫】……会是谁呢?」
……
2120.5.6
酒馆不大,但克里夫总要在这里度过下午茶的时间,零坐在他的对面,当然,他不认识她。
「又输了——」零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嘟囔道。
「呵呵……小姑娘啊,这棋弈呢,讲求稳、准、狠。你呢,回去啊,再打磨打磨。」克里夫笑道。
「果然,大师就是大师。」零拉长了音调,左眼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棋盘。
「行了行了,大师那可叫不得,不过小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了啊。」克里夫笑着起身,打算离开。
「什么事这么急,再陪我来一局呗。」零举起桌上的茶,细细品味了一番。
克里夫笑道:「哈哈哈,小姑娘,好高骛远可不行啊,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尽兴。」
克里夫转身,向零挥了挥手,离开了棋桌。
「贝克特先生——你确定……不留下吗?」零突然喊道。
克里夫的脚步停滞了半秒,随后转过身来,笑道:「诶呦,小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世人皆知,贝克特·兰德四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可不能因为我对棋弈略知一二,就把我认作他了啊。」
零轻笑一声,站起来,向克里夫走去,随后用有些戏谑的声音说道:「是真是假,你比我更清楚吧,不得不称赞,你的手法很高妙,假死的手法,贝克特·兰德,一个……」
零的话没有说完,一个金属管口贴在她的眉心处,克里夫举起了枪。
「好吧,是我大意了,毕竟,你刚刚用它杀了人。」零举起双手,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处境。」克里夫往前逼近了几分。
「不过,相比于杀死你,我更好奇,你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至少会让你死得体面一些。」
零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很简单,因为我认识你。」
……
20205.7
2079.4.23
「贝克特·兰德,你所做的早已不是简单的违反规则了,28 名受害者全都因服用白头雀而陷入疯狂,你在犯罪!」
「我就说嘛,二十八连胜,怎么可能。」
「控制人的大脑……这真的是能做到的吗?」
人群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化作嗡嗡作响的声浪。
贝克特冷笑一声,他似乎毫不在意。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嗯,当然。」说完,贝克特从口袋中拿出一支试剂,无色透明的液体盛放其中,他喝了下去。
「那是白头雀,他想要做什么?」人群中有人喊道。
「请不要轻举妄动,那只会加重你的罪行!」
贝克特熟视无睹,慢慢向前走去,此刻,无数把枪已经对准了他。
「哦?他这是打算寻死?」零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面色苍白,双目无神。
零伸手去抓女孩的手,但被拒绝了。
「你想要做什么?」女孩淡淡地问道。
「当然是去见这个可怜虫最后一面,这一次,他总该能看清我们俩了吧。」零抓了抓头发。
女孩摇了摇头:「他看不见的。」
零有些诧异:「嗯?为什么?临死前,他理应看到我们。」零无法理解,但她相信女孩的判断。
贝克特的面目十分狰狞,走路摇摇晃晃,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然后朝人群扑去。
「不好,白头雀发作了,怎么会这么快?」有人喊道。
「开枪!」
……
「当然,你没有死,你骗过了所有人。」零淡淡地说道。
克里夫仍用枪抵着零的额头,他能察觉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散发着危险,按照以往,他早该杀了她,但他没有,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时间仿佛被定格,桌上棋盘依旧散乱,杯中茶水仍然冒着热气,谁都没有说话,彼此凝视。但克里夫却觉得,对面的那双眼睛,似乎洞穿了他的一切。
……
晨雾如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海面,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腐烂海藻的腥臭味。零与女孩跋涉在海边,那是贝克特的终点。
「他就这样死了?直到最后都没能看见我们。」
「你在为他感到悲哀吗?」
「噗——怎么可能,只是有些失望,这场【清扫】,比我想象的还要无聊。」
「那倒未必。」
「嗯?」
「他——还活着。」
……
「困惑着,拘束着,如城市池中之鱼。」
「或哽咽,或低泣,都融进了泡沫里。」
「拖曳疲惫身躯,沉入冰冷的池底。」
「注视着,色彩褪去。」
「人潮仍是漫无目的地向目的地散去。」
「忙碌着,无为着,继续。」
……
克里夫扣动了扳机,零在一瞬间化为一滩血水,他用颤抖的双手托起枪,豆大的汗珠从脸庞滑落。他杀了零,因为她说出了真相。他在害怕,因为她揭露了他的秘密。
枪从克里夫的手中脱落,他一路狂奔,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知道了又如何,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但即便如此,「根生因子」这四个字依旧在克里夫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
2069.4.13
贝克特坐在一台电脑前,神情焦虑,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鼠标则在「确定」的边缘摇摆不定。
他为此奋斗了数十年,如今就要实现了,他很快便能彻底地融入「根生因子」,实现永生,可他犹豫了,为他所犯下的罪行,竟连他自己都感到疑惑。
「他在挣扎,是注意到我们了吗?」零开口道。
「并没有,在他眼中,我们只是一丝残像,连轮廓都不存在。」女孩回答。
「哎——真麻烦,看来,还是要主动出击。」零无奈道。
零缓缓地向贝克特靠近,每靠近一分,贝克特也随之更为急躁。直到零站在他的面前,用枪抵住他的额头。
砰——
啪——
鲜红的手印在贝克特的脸上浮现:「我在犹豫什么!我拿到了钱,他们喝下了白头雀,十年!白头雀的期限是十年,我做到了!对,我做到了!为什么要回头?我早就不能回头了。」
贝克特下定了决心,对面前的零熟视无睹,没错,连那仅存的残影也消失了。
「我似乎搞砸了。」零不好意思地笑道。
「在我看来,你只是想让『清扫』更有趣一些。」女孩回应道。
「你这么说的话,我可是会伤心的。」
女孩没有接零的话,她认真审视着贝克特。
「现在看来,直到死亡降临,他才能看到我们。」这是女孩分析后得出的结论。
「那本次『清扫』算是失败了。」零无奈道。
「『清扫』没有成功与失败的说法,我们从来都不是关键,为他提供一个机会,提供一个可能性,便已经尽到『清扫』的职责了,至于能否看见,取决于他自己。」女孩严肃地说道。
「此前的种种犹豫,他都……他的执念,可真是深啊。」零感慨道。
「永生,于人类而言,是不容拒绝的,更何况【根生因子】所带来的,又何止是永生呢。」
……
「没错,【根生因子】便是你假死的手段。」这是零对克里夫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在四十年前的海边,那场未完成的对话:
「嗯?为什么?」
「【根生因子】」
「但那并不意味着无法杀死,没有人比我更擅长判断一个人的死活。我确信他已经死了。」
「你说的没错,眼前的家伙已经死了,但并不意味着贝克特·兰德同样如此。」
「嗯?」零不是愚昧之人,但女孩的一番话的确让他摸不着头脑。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根生因子】所带来的远不止永生,它能创造出非人的奇迹。」
……
那是酒馆中的最后一段对话。
零突然对着克里夫大笑起来,用戏谑的语气说道:「那支试剂,根本就不是所谓的白头雀,是啊,你怎么可能会求死呢?它帮助你完成了灵魂的转换,所以最后,贝克特·兰德活成了克里夫·恩赛,而真正的白头雀患者——克里夫·恩赛,则死在了乱枪之下。没错,『根生因子』便是你假死的手段。」」
枪响。
……
2071.9.30
暗无天日的房间,连空气也无法透过,一排排玻璃容器安放其中,里面注满了淡绿色的液体,而在门口放置的那一个最为特别,贝克特·兰德躺在里面。
「好了,贝克特先生,试着活动下身体吧。」
贝克特看向自己,身体与先前并无二致,但他笑了,因为他清楚,「根生因子」就在他的体内。
「现在的您应该明白,我向您的承诺绝非虚假。『根生因子』并非只能引领我们走向永生,而先前我所向你提供的白头雀,也不过是它最不起眼的副产物罢了。总之,贝克特先生,欢迎成为『根生因子』的一员。」他向贝克特伸出了右手。
贝克特握住了他的手,面带微笑:「谢谢你,艾尔森博士,那么,永别了!」
突然间,一把枪出现在贝克特手中,扣动扳机的一瞬,艾尔森博士便化作了一滩血水。
「这家伙,总是为我上演精彩的演出。」零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过我很好奇——一个拥有【根生因子】的人,怎么会被一发子弹要了命?」
「那是他特制的一把枪,以人类现有的科技,打造一个有效针对他们的武器并不困难。这也能解释,为何【根生因子】一直藏匿在黑暗中了。而恰巧,贝克特是个天才,他为此准备了两年时间。」女孩解释道。
「那贝克特……」
「很简单,贪婪。对永生的贪婪,对权力的欲望。他不愿与他人分享这种权力,更不愿有人能够威胁他的存在。他想要跨越整个世界,成为世间的唯一,而最后,他将化作永生的神明,沉溺于玩弄时间的蝼蚁。」
零沉默了,她望向女孩,但对方仍旧是一张苍白的脸。
「那你呢?你也是如此吗?对于永生,对于神明。」零漫不经心地问道。
女孩没有回答,但她似乎不像平时那般冷漠,她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变得……有些微妙。
零见女孩没有回答,有些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好吧好吧,你不用回答的,我明白的。」
又是一阵沉默。
零将注意力再次放到贝克特身上,他在屠杀「根生因子」。而就在零着迷于这一切的时候,一声呼喊让她愣在原地。
「零。」女孩喊道,而她很少喊零的名字。
「零,我明白,但我只是理型,一个令时间毫无意义的存在,即便你并不这样认为。我不讨厌你,但也无法表达喜欢。如果可以,我很愿意成为你心目中的样子。但依然,我只是理型,对于自身的永恒,我不会存在过多的思考。但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答案,大概是枷锁吧,因为这是你的想法。而对于在你身旁陪伴了无数个日月的我来说,应该也是如此吧,至少,这是你所希望的答案:『于你我二人,永生只是枷锁。』」
零惊讶地看着女孩,她笑了,因为这是女孩的第一次正面回应,即便答案有些沉重。
而在她们谈话的过程中,贝克特已将整个「根生因子」屠杀殆尽。
……
克里夫停在了郊区,不过他瘫倒在马路上,因为零的出现,因为零的话。
「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克里夫颤抖地说着。
「哦?杀死我,就凭这把玩具?」零大笑了起来,将那把枪扔到了克里夫的面前。
「怎么?这位永生的神明,连捡起一把枪的勇气都没有了吗?」零戏谑地说道。
「闹剧就到此为止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声音从零的背后传来。女孩一直都在。
「可他本来就要死的。」零对女孩说。
女孩抬头,盯着零的眼睛,几秒钟后,零妥协了。
「好吧,听你的。」
女孩将视线转移到克里夫身上,他跪倒在地。
「贝克特·兰德,在你能够看到我们的那一刻起,你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女孩淡淡地说道。
「不,救救我!求您救救我!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啦,我不会再忽视您了,全都是我的错。我明白,您是真正的神明。」他清楚,在女孩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一切。
女孩没有回应,而是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贝克特·兰德,你是否还记得这一切的开始。」
女孩停顿了一下,但眼神从未离开克里夫。
「果然,你忘记了太多,当然,他对你的人生来说,太不值得一提了。但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想起这坠入深渊的开始,这是最后的仁慈了。」
2062.3.7
初春的傍晚,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与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起,融进这无人问津的小径。
「他妈的,自己没长眼还赖在我头上了。不是他一手遮天,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吗……」贝克特越说越起劲,油门也是一脚踩到底,所以悲剧降临,吞没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贝克特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他将车停下,打开车门,又关上,疾驰而去。
……
「你的运气很好,没有人知道是你,也没有承担任何责任。怎样,的确是一件很小的事吧。」
「不……不是……」他抬头,却没能看到女孩,当然,也包括零。
轰鸣声从远处传来,那是一辆红色越野,没有减速,从克里夫身上压了过去。之后,那辆越野停了下来,打开车门,又关上,疾驰而去。
「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来自己的结局。」零忍不住笑道,「不过,『根生因子』呢?他这么容易就……」
「一切的不合理,只要发生了,那就是合理。相信吧,这是最好的结局。」女孩解释道。
「嗯,听你的。但似乎,我们有了新的麻烦。」
「嗯,肇事者名为艾略特·加缪,与当年的贝克特年龄相仿。」
「艾略特……」零揣摩着这个名字。「果然,人类的死亡回旋。」
「这并不陌生,早在一百多年前,在 21 世纪的初期,人类便已陷入死亡回旋。」女孩说道。
零沉默了,事件的结束并没有让她愉悦多少,因为她们还要继续。即便零尝试沉浸于每一次【清扫】,但正如女孩所说的一样,永生的枷锁,依旧无法摆脱。
「你说,我们还要见证多少个死亡回旋,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没有回答,当然,零也清楚,它没有答案。
【清扫】的最后一项,零撑起伞,盖过女孩的头顶。
「这次我带了伞,毕竟,要是你感冒的话,我会心疼的。」零笑道。
女孩看了一眼零,没有拒绝。
是啊,神怎么可能会生病,但女孩愿意为零展示那一抹人性。
「请别让我独自匍匐于滂沱世末之雨。」
「和着雨音,唱着见证终结的歌曲。」
「人们终于结束了寻觅,呆滞伫立原地。」
「哭泣着,乞求着奇迹。」
「将颤抖的双手牵起。」
「迎来每个人的结局。」
歌起,雨落,曲终,人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