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作者:鹹鱼鹹鱼鹹 更新时间:2025/8/19 13:06:12 字数:4839

初生的朝阳刚刚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稀薄而锐利的金芒泼洒在通往科隆要塞的宽阔夯土路上。两道身影,一大一小,在长长的、几乎拖到她们脚后的影子里跋涉前行。

大的那个,一身厚重漆黑甲胄,甲叶在晨光下流转着冷硬的微光,唯有露出的面容精致得不像属于这片风尘仆仆的土地,银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拂过白皙的额角,那里佩戴着一个如公主冠冕般精巧的护额。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扎实,仿佛大地本身在承托着她的重量。

一柄对于常人而言堪称双手巨剑的武器,被她如同拎着根树枝般随意地握在戴着铁手套的右手中,剑尖斜斜拖在身后,在干燥的路面上犁出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小的那个紧紧依偎在她身侧,穿着簇新的银白色连衣裙,同样闪耀着光泽的银发披散在身后,稚嫩的小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红晕和一丝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兴奋。她努力迈开步子跟上,金色的眼眸好奇又略带敬畏地望向远方那逐渐清晰、并急速膨胀占据整个视野的庞然巨物。

“优纪姐姐。”爱丽丝的声音带着点喘息,小手不自觉又抓紧了优纪腰间冰冷甲胄的边缘:“我们终于到了。它好大啊。”

“嗯,爱丽丝,看到了。”优纪的声音如同清泉敲击玉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奇异地穿透了清晨原野上微凉的空气。她微微仰起头,那对异色的眸子凝视着前方。她的脚步并未加快分毫,但每一步落下,都让她们与那座沉默巨城的距离缩短一大截。清晨的薄雾在巨大的城墙基座下丝丝缕缕地飘散,像大地卑微的吐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悄然退却。

她们终于站定。不是停在城门口,而是在距离那扇尚悬在高处的巨大门闸尚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开阔地带上。再往前,便是要塞本身投下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巨大阴影,将她们连同身后广阔的旷野一并吞噬。站在这里,人,渺小得如同巨兽脚边微不足道的尘埃。

科隆要塞,这座并非为纯粹军事目的而建,却因其所扼守的咽喉要道、所毗邻的亨特利尔帝国边境,且是国王的直属边境领地,以及历代王国国王近乎偏执的加固而成为传奇的边陲堡垒,此刻以其无可辩驳的宏伟与森严,将它的存在感如同实质的巨锤般砸在每一个敢于靠近的生灵心头。

它首先是一座山。一座由人类意志和无穷劳力堆砌起来的、拒绝一切自然侵蚀的钢铁之山。城墙的高度已非高耸一词所能形容。它拔地而起,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刺向灰蓝色的、刚刚褪去星光的苍穹。站在它的脚下,即使将头颅尽力向后仰去,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视线也几乎无法触及那直上直下的墙顶。

墙顶边缘并非简单的垛口,而是覆盖着沉重、倾斜的巨大石檐,如同给这头钢铁巨兽戴上了一顶边缘狰狞的头盔。这石檐的阴影在清晨的阳光下,如同一条墨色的巨蟒,沿着城墙冰冷的表面缓缓向下爬行,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构成这山峦般城墙的基石,每一块都足以让最见多识广的矮人工匠沉默。它们绝非寻常城堡所用的、经人手工雕琢规整的石块,而是更为原始、更为庞大、也更为震撼的存在。这些巨岩,仿佛是从大地深处最坚硬的脊梁上直接劈砍下来,未经过多修饰,保留着被洪荒伟力撕裂时的粗犷棱角和嶙峋表面。

每一块的长度都轻易超过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高,高度则堪比一个健壮矮人的身躯,至于厚度。仅仅是目光所及的侧面,就厚重得仿佛一堵独立的矮墙。它们沉默地堆叠在一起,其巨大的体积本身,就是最原始、最令人绝望的防御宣言。任何试图攀爬的念头,在看到这些如同巨人墓碑般层层垒砌的巨岩时,都会瞬间化为乌有。

巨岩的表面,并非光洁如新。时间、战争、以及北境特有的严酷风霜,早已在上面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深色的苔藓如同古老的锈迹,顽强地附着在石缝深处和背阴的角落,勾勒出阴湿、诡谲的图案。

一道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刻痕遍布岩面,有些是粗糙的刮擦,像是攻城巨槌绝望的擦撞;有些则是锐器留下的深刻凿痕,诉说着昔日惨烈搏杀的瞬间;更多的,则是无数个寒暑交替中,凛冽如刀的风沙和冰冷的雨水留下的蚀刻,让岩石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近乎腐烂的、布满褶皱与沟壑的沧桑质感。

在那些巨大砖石相互挤压的接缝处,颜色变得尤为深暗,仿佛浸透了凝固的血液与沉积的硝烟,形成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贯穿整个城墙高度的深褐色脉络,如同巨兽体表干涸发黑的陈旧伤疤。

城墙的基座深深地楔入大地,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姿态向下扎根。为了抵御地动、洪水以及最可怕的攻城地道的破坏,基座部分被设计成向外倾斜的巨大斜坡。这斜坡并非光滑的石面,而是由体积更为恐怖、棱角更为狰狞的巨型条石构成,如同巨兽探出的、布满骨刺的脚爪,深深地抠进泥土与岩层之中。

这些基座条石表面布满了粗糙的凿痕和无数岁月积累下的、深绿色的滑腻苔藓,在清晨的湿气中闪烁着不祥的微光。斜坡的倾斜角度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任何试图靠近城墙根部的敌人,不仅要面对来自头顶的死亡倾泻,更要在这滑不留脚的斜坡上艰难跋涉,成为城头守军绝佳的活靶子。

环绕着这钢铁山峦的,是一条沉默而致命的黑色腰带般的护城河。它的宽度,绝非寻常城堡周围那种象征性的水沟可以比拟。站在河岸的这一边,望向对岸,那距离感足以让任何试图涉水强渡的军队心生绝望。

它的宽度,足以轻松容纳下炎火村整个中央空地,并仍有富余。黝黑的河水在深陷于大地的河床中缓缓流淌,几乎看不到任何波澜,如同一潭死水,散发着潮湿、腐朽、若有若无的腥气。阳光吝啬地只照亮了靠近河岸的浅浅一层水面,再往下,便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墨色深渊,根本无法判断其深度。

河面漂浮着零星几片枯败的树叶和说不清来源的污秽碎屑,更添几分死寂。靠近城墙一面的河岸,是人工开凿出的、陡峭如削的垂直石壁,光滑得连最敏捷的猿猴也无法攀附。而对岸的河岸,虽然相对平缓,但也布满了湿滑的泥泞和丛生的、带着尖刺的低矮灌木,绝非坦途。

唯一跨越这死亡之水的通道,便是那座连接着对岸巨大门洞的吊桥。此刻,它如同巨兽沉睡时微微张开的腭骨,被粗壮无比的铁链高高悬起,紧贴在厚重的门洞上方。吊桥本身是由数不清的、需数人合抱的原木并排铆接而成,外面包裹着厚实的、边缘已经卷曲磨损的生铁皮。

在桥板的下方,是数条粗壮得令人心悸的铁链。每一根铁链的链环都大如成年人的头颅,黝黑沉重,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深红近黑的铁锈,如同凝固了无数岁月的巨蟒之血。这些巨蟒般的铁链从吊桥两侧深深嵌入城墙内部,其连接的绞盘和机关隐藏在高墙之后,是驱动这庞然大物的神秘力量。

当它放下时,将是通往要塞内部的咽喉要道;而此刻它高悬着,则是一道冰冷无情的断头铡,隔绝着内外的世界。

沿着城墙顶部,在视野所能及的两侧,每隔一段精确到近乎刻板的距离,便有一座巨大的塔楼如同钢铁的獠牙般从城墙主线上凸起。

它们并非简单的方形或圆形望楼,而是更为复杂、更具攻击性的棱堡式结构。塔楼的下部与主城墙浑然一体,向上则逐渐扩张,形成多层叠加的、带有锐利折角的平台。每一层平台的外沿都探出城墙主体,下方由粗壮无比的石质悬臂支撑。

这些悬臂上,赫然分布着数个黑黢黢的方形孔洞,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龙息口,滚烫的沸油、灼热的铅水、致命的箭矢乃至毁灭性的魔法,都可以通过这些孔洞,毫无死角地倾泻到敢于贴近城墙根部的敌人头上。塔楼的顶部并非简单的平台,而是被设计成陡峭的尖顶或带有厚重护墙的炮位,其上隐约可见巨大的、覆盖着油布的轮廓,那是威慑性的守城器械弩炮或投石机的基座。

每一座塔楼都像是一个独立的、武装到牙齿的钢铁堡垒,它们相互守望,彼此的火力范围完美交织,没有任何攻击死角能逃过它们的覆盖。阳光从塔楼锐利的棱角上划过,投下刀锋般凌厉的阴影。

视线最终聚焦在那扇此刻尚悬在高处的、如同巨兽紧闭门牙的城门上。那并非寻常的双扇木门,而是由一整块难以想象其厚度和重量的巨型铁闸构成。它完全由厚重的金属打造,表面呈现出一种饱经捶打和淬炼的、沉甸甸的暗哑乌黑色泽,其上布满了巨大的、如同伤疤般的铆钉和纵横交错的、深深刻入金属内部的加固肋条

。这铁闸的边缘,与门洞内壁的巨型滑槽严丝合缝。在它升起的门洞上方,是深邃的、如同咽喉入口般的阴影,隐约可见数道粗如古树主干的横梁,那是承受这千钧闸门重量的关键结构。铁闸的下缘,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犬牙交错的、沉重的尖刺和倒钩,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可以想象,当它轰然落下时,那雷霆万钧之势,足以将任何敢于在下方负隅顽抗的敌人连同他们的攻城锤一起,瞬间碾为齑粉,彻底封死这唯一的入口。此刻它高悬着,沉默地展示着它的存在与力量,门洞内是深不见底的、拒绝一切窥探的黑暗。

整座要塞的墙体,并非光滑的平面。除了塔楼巨大的凸出结构,在城墙中段的高度,还环绕着一条狭窄的、带有锯齿状矮墙的突出石阶——那是供守军巡逻和快速机动的栈道。在更高的、靠近墙顶的位置,则是一排密集的、如同巨兽利齿般的垛口。

这些垛口的下方,并非简单的射击孔,而是设计巧妙的内倾斜面,上面同样开凿着细长的、下斜的箭孔,形成致命的双重火力网。城墙的表面,还零星分布着一些更为巨大的方形孔洞,边缘磨损严重,那是早已废弃或封存的大型投石机的发射口,如同巨兽身上愈合的旧伤,无声诉说着更为惨烈和遥远的攻防历史。

要塞的色彩是沉重而压抑的。巨岩本身的青灰色是基调,上面覆盖着深褐的锈迹、墨绿的苔藓、乌黑的硝烟沉积以及雨水冲刷出的惨白印痕。护城河是吞噬光线的墨黑。塔楼是更深的、带着金属反光的铁灰。高悬的铁闸是死亡的乌沉。没有鲜艳的旗帜在墙头招展,没有亮丽的装饰点缀其间。

只有纯粹的、经过无数次加固和修补的、叠加了无数防御理念的厚重与森严。它像一头在漫长时光中不断披挂上更坚硬甲壳、生长出更锋利骨刺的史前巨兽,盘踞在大地之上,沉默地呼吸着,将无形的威慑如同实质的寒气般向四周辐射。它拒绝交流,拒绝审视,只以绝对的物质存在感宣告着自身的不可侵犯。

它不需要卫兵在墙头如蝼蚁般走动来彰显力量,它本身,就是力量最直观、最蛮横的具现。阳光在它冰冷粗糙的表面艰难地爬行,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被吸收、被扭曲,最终只留下更深的阴影和更冷的轮廓。

爱丽丝的小手冰凉,她下意识地更用力地攥紧了优纪腰间冰冷的甲片,指关节微微发白。她仰着小脸,金色的眼眸努力地向上探寻,试图捕捉那高墙的尽头,仿佛在仰望支撑天空的擎天巨柱。一种源自渺小生物本能的战栗,顺着她小小的脊背悄然爬升。

这座要塞的庞大与沉默,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从未想象过,人造之物竟能拥有如此接近山峦、甚至超越山峦的压迫感,仿佛大地自身延伸出的、拒绝生命的獠牙。

“优纪姐姐。”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这钢铁巨兽的沉默轻易吞噬:“这墙它真的能过去吗?”那高悬的巨闸,那宽阔的死亡之河,那陡峭滑腻的斜坡,在她眼中构成了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优纪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在爱丽丝苍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异色的双瞳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是安抚,是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与眼前景象格格不入的漠然。然后,她重新将视线投向那沉默的钢铁山峦,仿佛在阅读一本由岩石、钢铁与岁月写就的沉重典籍。

她向前迈了一步,沉重的钢靴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却又瞬间被高墙那无形的厚重所吸收、湮灭。她抬起那只戴着精钢护手、能轻易挥动常人需双手持握的巨剑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伸向距离最近的一块构成城墙基座的巨大条石。

冰冷的、粗粝的、带着清晨湿气和苔藓滑腻感的触感,顺着冰冷的金属指套传递上来。她的指尖,在那饱经风霜、布满深刻凿痕和沉积着暗红褐色的岩石表面上,极其轻微地划过。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的古老瓷器,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平静。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道深深的、如同巨兽爪痕般的裂缝边缘。那裂缝深处沉积的暗红色物质,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干涸血液般的色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巨城依旧沉默如山,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与拒绝。护城河黝黑的水面不起微澜。高悬的铁闸岿然不动。塔楼如同凝固的阴影。

优纪的指尖稳稳地停在岩石的裂缝上,那裂缝深处沉积的暗红色,在她异色的瞳孔中映出两点微不可察的幽光。这由无数巨岩与钢铁构筑、凝聚了无数代人心血与恐惧、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望而却步的钢铁壁垒。在她指下,不过是一堆堆叠得还算齐整、等待被推倒的积木。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