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那专注盯着泥土缝隙里搬运食物残渣的蚂蚁队列的银白色小脑袋,是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中抬起来的。并非听到了脚步声,那穿着崭新金属靴子的脚落在松软泥土上的嚓声其实很轻微,几乎被村落里渐起的碗碟声和远处几声犬吠淹没。也不是感觉到了风。傍晚的空气流动带着凉意,却并未带来新的气味。看着小丫头从旁边拔起一根细细的、坚韧的草茎。小心翼翼地用草茎的尖端,轻轻地将那些挡在蚂蚁队伍前进路上的小碎石拨开,将横亘在路上的枯枝挑起放到一边。然后,将那根长长的草茎,稳稳地搭在了一个陡峭且湿滑泥坡上。
“小家伙,你比它们强,却也和它们一样辛苦啊。”绮拉蒂娜本能的和小姑娘对话了起来。
小姑娘听到声音随后的是一种更深层的、源自她血脉深处的震颤。
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无形的巨石,又像沉睡的火山在灵魂深处发出第一声低沉的嗡鸣。那感觉突如其来,猛烈得让她小小的身躯瞬间僵硬,连指尖都忘了拨弄地上的草茎。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重重撞击了一下,接着便以一种陌生的、带着奇异酥麻感的频率狂跳起来。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仿佛周围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充满重量。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和本能的好奇,循着那震颤传来的方向,扭过了头。然后,她的世界凝固了。栅栏外那片被夕阳余晖染成金红色的开阔地上,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人?小姑娘的认知里,人类是村落里那些忙碌的、高大的、身上带着泥土和汗水味道的大人,或者是跑来跑去、声音尖细的孩子。半精灵则是耳朵尖尖、动作更安静一些的存在。但眼前这个不一样。
首先攫住她全部心神的,是那头在暮光中流淌的、纯粹得如同最冷冽冬夜凝结的月光的银发。那发色,与她自己的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她的头发是柔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细绒感,随意地披散或束起。而眼前这位的银发,被一丝不苟地束成一道利落的高马尾,垂在深色的、光洁得没有一丝刮痕的金属肩甲后。几缕未被束住的发丝,像顽皮的银色溪流,拂过那冷硬的金属边缘。那光泽,比她见过的任何打磨过的银器都要纯净,仿佛自身就在散发着微弱而清冷的光晕,在渐暗的天色中成为最醒目的存在。
视线向下移动,她看到了覆盖着对方身躯的甲胄。深色的,像是夜幕的颜色,却崭新得惊人。每一块甲片都紧密贴合,在残余的天光下反射着冷冽但绝不刺眼的微光。没有坑洼,没有修补的痕迹,光滑得像刚被打磨出来的黑曜石镜面。肩甲宽阔而线条清晰,胸甲勾勒出挺拔的轮廓,护臂和胫甲包裹着修长有力的肢体。这身甲胄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威严,比她见过的所有路过村落的佣兵或守卫的装备都要精致、坚固,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硬感。它不像保护,更像一种宣告。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对方手中握着的东西上。那是一柄剑。一柄巨大的、通体漆黑的剑。剑身宽阔得不可思议,比她见过的伐木工最大的斧头还要宽厚,像一片凝固的、吞噬光线的午夜。剑格方正厚重,剑柄缠绕着深色的皮革。仅仅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它沉甸甸的分量,仿佛连空气都被它压得向下沉了几分。这样可怕的武器,她只在偶尔来村里的、那些传说中猎杀危险魔兽的大人物腰间见过,而且无一例外都需要强壮的双手才能勉强挥动。
然而,让小姑娘瞳孔微微收缩、小嘴无意识地张开一条缝隙的是握着这柄恐怖巨剑的手。只有一只手。一只看起来并不特别粗壮、包裹在同样崭新金属护手中的手,就那么轻松地、随意地握着那巨大剑柄的中段。手腕稳定,手臂没有丝毫颤抖。沉重的、狰狞的巨剑在她手中,竟像一根没有重量的枯枝般被斜斜提着,宽阔的剑尖离地寸许,稳稳悬停在空中!这举重若轻的姿态,与那武器本身散发出的凶悍气息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小姑娘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对方的脸庞上。风尘仆仆?或许吧,唯有眼角眉梢似乎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倦意,皮肤居然是养尊处优般的细腻。那张脸的轮廓...线条清晰而优美,介于少女的柔和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坚毅之间。最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眼睛。
它们在暮色中,如同两口深邃的寒潭,又像是蕴藏着遥远星辰的夜空。平静,淡漠,带着一丝仿佛俯瞰尘世的疏离,正毫无波澜地、清晰地注视着她。
就是这注视!当她的目光与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上的刹那,先前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瞬间达到了顶峰!不再是震颤,而是化作一股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小小灵魂淹没的暖流!那暖流并非来自外界阳光的温度,而是从她自己的骨头缝里、从每一滴奔流的血液中迸发出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亲切感?不,这个词汇太苍白了。那是迷失在无尽黑暗中的幼兽,终于嗅到了母亲独一无二、温暖熟悉的气息时,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声哭喊与彻底皈依!是虔诚的信徒跋涉万里,风餐露宿,在即将绝望之际,猛然抬头,看见云端之上垂落神迹圣光时,那种全身心被巨大的幸福和敬畏瞬间击穿的战栗!是漂泊无依的种子,终于在贫瘠的土壤里,感受到脚下庞大根系传来同源生命脉动时的狂喜与安宁!
她不懂什么是龙族血脉的共鸣,不懂什么是位阶的绝对压制。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体内那微弱力量与对方浩瀚存在的联系。她只是一个在人类村落边缘独自生活、懵懂无知的小小异类。村民们是善良的,给她食物,为她修补漏雨的屋顶,在她生病时送来草药。她感激他们,依赖他们给予的温暖。但那是一种隔着一层什么的温暖,如同隔着毛玻璃看炉火,能感受到温度,却无法真正触及内心。
而此刻,眼前这个银发如月、身披崭新黑甲、单手持握恐怖巨剑的身影,给予她的感觉...是穿透一切隔阂的、直达灵魂本源的光芒!是血脉在歌唱,在欢呼,在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仿佛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灵魂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是她懵懂生命里从未知晓却一直渴望的绝对归属!
“呜!!!”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强烈哽咽感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小小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股席卷全身的、几乎要撕裂她小小胸膛的澎湃情感!膝盖一阵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下意识地用沾着泥土的小手紧紧抓住了粗糙的木栅栏,指尖用力到泛白,才勉强稳住没有立刻跪伏下去。
她依旧蹲在栅栏根下,保持着那个扭头仰望的姿势,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金色的瞳孔睁得极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个高大身影的每一个细节,那流淌月光的银发,那崭新冷硬的深色盔甲,那被单手轻松持握、如同凝固黑夜的巨大黑剑,以及那双让她灵魂都在燃烧、在哭泣、在无声呐喊的深邃眼眸。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村落里的喧嚣、暮色四合的天光、脚下泥土的气息、甚至自身的存在感,都在这一刻模糊、褪色。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栅栏外那个静静站立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疯狂滋长。想要靠近!想要触碰那光洁的金属靴尖!想要把脸颊埋进那冰冷的铠甲褶皱里!想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那带来如此巨大温暖与安心的存在!
所有的思考、所有的顾虑、村民“不要靠近陌生人”的叮嘱在这一刻都被那汹涌的本能情感彻底焚毁、湮灭。她只是看着,颤抖着,金色的眼眸里蓄满了无法理解却汹涌澎湃的水光,小嘴微微张开,仿佛有无数的呼唤和疑问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是一种孩子面对失而复得的至亲、信徒面对显圣的神祇时,才会有的、最原始也最虔诚的凝视与悸动。她小小的灵魂,正被一种名为归属的狂潮彻底淹没,等待着对方给予的第一个启示,或是一个允许靠近的眼神。
看着这个与自己外貌相似的小姑娘,绮拉帝娜不由得在眼中显露了一丝怜爱,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在家族中生活的,没有朋友孤独一人的自己,那个只能把全部身心投入入到游戏中去不断麻痹自我的自己,那个在《永恒纪元》诞生之前和世界毫无联系的自己。
那个眼神,那个有些温暖的眼神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点燃了银发小姑娘心中早已沸腾的渴望。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震,沾着泥土的手指从粗糙的栅栏木头上松开,仿佛挣脱了最后一丝无形的束缚。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用一种近乎笨拙却充满急切的速度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那份源自血脉的庞大牵引力而微微摇晃。她甚至忘了拍掉裤子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土,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那双金色的眼眸里,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在栅栏外那个身影上。
她迈开了小小的步子。一步,两步......踉跄却目标明确,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悲壮的虔诚,朝着那冷硬深色甲胄下包裹的存在奔去。距离在缩短,十步,七步,五步......她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肩甲上流淌的冰冷光泽,看到那巨大黑剑剑身上仿佛能吸走光线的深邃纹路,感受到那无声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沉稳气场。
就在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冲到距离主角仅剩三步之遥时,她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了。不是害怕,而是被一种更汹涌、更让她窒息的情感洪流钉在了原地。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金色的瞳孔里蓄满了水光,小嘴张开,发出无声的喘息。她仰着小脸,像一个朝圣者终于抵达了神像脚下,只剩下最纯粹的、近乎献祭般的仰望。
而绮拉蒂娜,正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那并非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恰恰相反,在暮色柔和的金红色光晕下,那张脸的肌肤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细腻、光洁,透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莹润感,看不到一丝风吹日晒的粗糙痕迹,也寻不到任何属于战士的沧桑烙印。这绝非一个在荒野中奔波、在刀锋上舔血的冒险者应有的皮肤,更像是深居简出、被无数仆佣精心呵护的贵族千金才有的养尊处优。这异常的光洁与她身上崭新冷硬的战士甲胄、与她单手持握的狰狞巨剑、与她眼中那份历经沧桑般的深邃平静,构成了一种极其诡异、令人费解的矛盾。
但这张脸,这张精致得如同人偶般的脸,此刻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而炽热的情感所充盈。那双金色的眼眸,像两面小小的、剧烈震颤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的身影,更倒映出一种让绮拉蒂娜灵魂深处某根沉寂已久的弦,猝然绷紧、继而疯狂嗡鸣的东西!
联系?当小姑娘的目光与她碰撞的瞬间,当那种纯粹到极致、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亲近感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时,感到的不是被冒犯的警惕,也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一种源自她自身存在的、前所未有的共鸣!
仿佛深埋在地底、沉睡万年的火山,被一道来自同源空宇的脉冲唤醒。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自己的血脉深处、从她灵魂最隐秘的角落里,毫无征兆地翻涌而起!那是一种古老、悠远、带着世界初生般气息的震颤,与她眼前这个小小的、银发的存在产生了某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深层次的呼应!
这呼应感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粒火星,微弱却足以照亮认知的某个盲区。它穿透了她精心编织的伪装,无视了那身精英级的甲胄,直接撼动了她对自己存在的定义。
我是谁?这个刚刚被遗忘、或者说被刻意忽视的根本性问题,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咆哮着冲入她的意识。这身皮囊真的是游戏角色嘛吗?这份与眼前这个非人小姑娘产生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悸动感,是一个穿越而来的玩家该有的吗?
伪装?身份?等级?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脆弱和可笑。那小姑娘眼中燃烧的、毫无保留的亲近与归属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匣子里没有清晰的答案,只有一片翻腾的迷雾和无数尖锐的疑问。
她看着小姑娘。看着那张因激动而涨红、泪水在金眸中打转的小脸;看着那与自己如出一辙、却更显稚嫩柔软的银白长发;看着那双眼中倒映出的、她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的女骑士形象。那份强烈的、几乎要将她灵魂也点燃的亲近感是如此真实,如此不容置疑,如同铁证般横亘在她与自己精心构筑的身份之间。
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冷静与伪装。她维持着单手持剑的姿态,身形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迷茫,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本能的联系所撼动的惊涛骇浪。她精心维持的、属于路过的精英冒险者的疏离面具,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疑惑在心底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小女孩是谁?为什么她的存在会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她心底掀起如此狂澜?为什么这份悸动感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熟悉?仿佛失落的拼图碎片,在黑暗中突然散发出微光。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震撼,所有的自我怀疑,最终在目光触及小姑娘那双盈满水光、充满孺慕与绝对信任的金色眼眸时,汇聚成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
她的嘴唇,几乎不受控制地微微翕动了一下。那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茫然的声音,第一次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清晰而直接地落在那小小的、正因她的注视而全身颤抖的身影上:
“请问,你的父母是谁?”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确切的措辞,最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与探寻,补充道:“我们,是不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