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与茫然的声音,如同投入凝固湖面的石子,在银发小姑娘剧烈震颤的心湖中激起了更汹涌的波澜。
‘请问,你的父母是谁?’‘我们,是不是见过?’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敲打在她小小的耳膜上,却像遥远星空的回响,一时无法在她的思维中形成具体的意义。
她的大脑被那股汹涌澎湃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亲近感彻底淹没,所有的语言、所有的逻辑都在这纯粹的情感洪流中被撕得粉碎。
她听懂了父母这个词。村子里别的孩子都有父母。铁匠家的孩子有总是扛着柴火的父亲和缝补衣服的母亲,面包房的小姑娘有会编漂亮草环的爹和煮香喷喷肉汤的娘。她呢,父母?只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罢了。
她不知道。记忆的起点就是这座村子,就是这些带着善意却也隔着某种无形屏障的目光。他们关心她,给她食物和栖身之所,但她能感觉到那份关心之下潜藏的困惑和疏离。
她银色的头发,她偶尔在用力时会出现的黑色指爪,她那远超成年人的怪力这些都让她成了一个无法被完全理解的小怪物。他们的善意是真挚的,却也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甚至也许可能带着些疏离也说不定,无法真正驱散她灵魂深处那份无人可诉说的孤独。
而此刻,眼前这个人的出现,这声询问,非但没有解答她的困惑,反而像一根引信,彻底点燃了她积压已久、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渴望与委屈。
“呜呜哇!”积蓄在银眸中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一种巨大情感冲击下彻底失控的宣泄,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无法言喻的委屈和最纯粹的孺慕!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不是跌倒,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飞蛾扑火般的扑抱。
她没有扑向对方的腿,也没有试图抱住腰。她小小的、沾着泥土的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绝望的力道,猛地抓住了绮拉蒂娜垂在身侧、包裹在崭新金属护手外的另一只手的手腕下方,那没有被冰冷金属覆盖的、深色衣料包裹的小臂位置。
“呜呜”她将滚烫的、布满泪水的小脸,深深地、紧紧地埋进了冰冷的、带着金属边缘和皮革气息的臂弯褶皱里。
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哭声压抑而破碎,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孤独、所有不被理解的委屈、所有源自血脉深处的呼唤,都通过这滚烫的泪水和这不顾一切的触碰,一股脑地传递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肢体接触,像一道炽热的闪电,狠狠劈中了绮拉蒂娜的心。冰冷坚硬的臂铠下,那隔着衣料传来的、小女孩脸颊滚烫的温度和汹涌的泪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冲击力。那小小的、却用尽全力抓住她手臂的力道,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依赖和信任。
那份源自她自身血脉深处的悸动,在小女孩扑上来、泪水浸透衣料的瞬间,猛然暴涨。不再是微弱的呼应,而是化作一股强烈的、近乎共鸣的震颤,从被抓住的手臂位置,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她的四肢百骸。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仿佛沉睡在灵魂深处的某个古老印记,被这滚烫的泪水和不顾一切的触碰骤然激活。
震撼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打着她的意识壁垒。她是谁?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尖锐。仅仅是一个游戏里的存在?
如果真是如此,那此刻这汹涌而来的、源自她自身存在的共鸣感是什么?这小女孩眼中燃烧的、毫无保留的、如同面对至亲神明般的亲近感又是什么?
这小女孩,从未离开过村子。她们素未谋面。可这感觉这穿透了冰冷铠甲、直达她灵魂深处的血脉震颤这如同失散多年的骨血终于重逢般的悲喜交加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回避的可能性——她与眼前这个哭泣的小女孩,存在着某种超越她此刻认知的、深刻而本质的联系。
这份联系,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小女孩情感的闸门,也狠狠撬动了她对自己身份的基石。她精心构筑的冒险者身份在这份纯粹而强大的情感冲击下,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那身崭新精良的板甲,那柄被轻松持握的漆黑巨剑,此刻都无法提供一丝一毫的安全感,反而成了隔绝她触碰真相的冰冷外壳。
村民们的目光终于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了过来。
门廊下喝酒的老人停止了动作,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望向栅栏外那奇怪的组合。一个装备精良、气质冷冽的银发女骑士,手臂上挂着村子里的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抱着她不放的银发小女孩。
屋内传来妇人推开窗户的吱呀声,模糊的议论声低低响起。几个半精灵的身影也出现在阴影里,他们的眼神比人类村民更加锐利,带着审视,落在绮拉蒂娜身上崭新得不合常理的盔甲和那柄巨大的黑剑上,又落在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女孩身上,眉头微蹙。
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刺在身上。她维持着单手持剑的姿态,身体却因为内心的巨大波澜而几不可察地僵硬着。小女孩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小臂的衣料,那份血脉的共鸣感还在持续,如同低沉的鼓点敲击着她的灵魂。
她低头,看着那颗深深埋在自己臂弯里、随着哭泣不断颤抖的银色小脑袋,心中翻腾着惊涛骇浪般的疑问与自我怀疑。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感受,最终都指向了那个最核心、也最让她感到震撼和茫然的问题。她需要答案,这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个小女孩身上。
她强迫自己从那汹涌的情感共鸣和身份动摇中抽离一丝理智,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紧紧锁住臂弯里那颗小小的银色头颅。仔细端详着孩子因为泪水流淌而湿润的脸庞。
那是一个和自己有些相似的面孔,真的有些相似,就好像,曾经在游戏宣传片中自己绘制的那名少女一般。
在游戏的某一次大型更新,绮拉蒂娜曾经绘制了一幅有关于某个被战争摧毁的村落的简短故事。
在CG中,铁灰色的天空被撕裂。不是云层自然散开,而是被一种纯粹、冰冷、非自然的光芒强行洞穿。无数道炽白的光束,如同神祇投下的审判之矛,精准地犁过大地。光束落处,岩石无声地熔融、汽化,留下焦黑的深坑和袅袅升腾的刺鼻青烟。
紧随光矛降临的,是遮蔽天穹的阴影。它们并非乌云,而是由无数银白色、流线型的金属造物构成。
冰冷的合金外壳反射着下方村庄燃起的火光,勾勒出非人的、极具效率的轮廓。金属造物的背部并非羽翼,而是高速震颤、边缘锐利如刀的金属翅片,切割着空气,发出低沉却足以撼动大地的嗡鸣——那是无数精密机械协同运作的恐怖合奏。
它们悬浮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填满了视野所能及的每一寸天空,构成一片移动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金属丛林。它们是沉默的洪流,是冰冷的毁灭具现。
村落,依偎在古老山壁下的栖身之所,瞬间沦为炼狱。坚固的石屋在精准的圣光轰击下,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陶罐,无声地崩解、坍塌。燃烧的梁木和碎裂的石块混合着被扬起的尘土,形成滚滚烟柱。精心开垦的梯田被光束扫过,肥沃的土壤连同青翠的作物瞬间化为焦土,只留下扭曲、玻璃化的地表。
地面上,渺小的身影在奋力抵抗。他们拥有远超常人的敏捷与力量,瞳孔在火光与圣光映照下收缩成威严的竖线,或如熔金,或如寒冰。
他们凭借惊人的反射神经躲避着密集的光束轰击,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蕴含元素之力的攻击从他们手中爆发,烈焰、冰锥、闪电,逆流而上,撞击在那些悬浮的金属造物上,偶尔能使其外壳凹陷、光流紊乱,甚至短暂失去平衡坠落。但这样的反击,在钢铁洪流面前,微弱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
防御者的数量在无情地减少。一道炽白的光束扫过,一名手持巨盾、试图掩护同伴的身影连同那面闪耀着古老符文的盾牌,瞬间被吞没,只在原地留下一个边缘熔融的深坑和几缕迅速消散的青烟。另一处,几名身影组成的小型防御圈,在数道交叉光束的精准打击下,支撑的护盾如薄冰般碎裂,身影被刺目的白光彻底淹没。
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在燃烧,在瓦解。昔日的安宁与生机,在冰冷机械与炽热圣光的双重蹂躏下,迅速化为废墟与尘埃。天空依旧被那无穷无尽的金属之翼所覆盖,它们如同最冷酷的收割者,不知疲倦,毫无怜悯,持续倾泻着毁灭。地面的抵抗虽然英勇,却如同暴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光芒在迅速黯淡,范围在急剧收缩。
在这片绝望的焦土中央,一点银白的光芒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一位有着雪白长发的女子,熔金色的竖瞳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她的身影在战场上闪烁不定,每一次消失与出现都伴随着周围空间的细微扭曲。
当她出现时,附近悬浮的机械天使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揉捏、撕裂,精密的零件与断裂的金属翅片如同被投入粉碎机般无声地解体、崩飞,化作冰冷的金属雨落下。她的存在,是这片炼狱中唯一能对那金属洪流造成可观杀伤的尖刀。
然而,天空的阴影并未因她的奋战而稀薄半分。每一次空间闪烁的间隔似乎都在拉长,那熔金色的眼瞳深处,锐利的光芒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开始蔓延。
她再次闪现,强行将一架俯冲而下的机械天使的空间结构搅碎,但动作已不复最初的流畅。当她停驻在一处半塌的断墙之上,微微仰头,映入眼帘的,是依旧望不到边际的冰冷金属之翼,如同厚重的铁幕,彻底隔绝了希望的天光。
村庄最后的抵抗据点,在她身后,也只剩下零星的、即将被扑灭的火光。
这个少女的样貌与眼前少女似乎只存在着年龄上的不同,在外表上真的很像,非常像,宛如镜中影象。
但是这个村子与cg中的村子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虽然想问,但是看着那深深埋在自己臂弯里、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上气的银色小脑袋,感受着那滚烫泪水浸透衣料带来的灼热感,以及手臂上传来的、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引起她自身力量轻微嗡鸣的奇异共鸣,脑海中似乎有一种难以捕捉的、近乎悲悯的情绪。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无法捕捉其具体形态,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压下了所有翻腾的疑问和探究的冲动。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此刻,这个孩子需要的不是追问,不是审视她身上的谜团,而仅仅是安抚。还是耐着住性子忍下了疑惑。孩子已经哭出来了,就不要再刺激她了吧。
所有的震撼、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关于身份和联系的尖锐问题,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那模糊碎片的柔软情绪暂时包裹、沉淀。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原本自然垂落、任由小姑娘抓握的左手动了。
她松开了单手持握的漆黑巨剑,那沉重的武器仿佛没有重量般,剑尖在她松手的瞬间便稳稳地、垂直地插入她脚旁的泥土中,深色的剑身纹丝不动,如同矗立的墓碑。
紧接着,在周围村民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在臂弯里小姑娘毫无章法的哭泣声中,绮拉蒂娜微微屈膝,张开了双臂。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与她冷硬盔甲和强大力量截然相反的、近乎生涩的温柔。她没有强行去掰开小姑娘死死抓着她小臂的手。那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已经指节发白。相反,她的左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怕碰碎瓷器般的谨慎,轻轻托住了小女孩的背脊和后脑勺,右手则从下方稳稳地、有力地托住了那瘦小身体的大腿和膝弯。
一个标准的、稳固的、将孩子完全护在怀中的公主抱。这突如其来的腾空感和被完全包裹的感觉,让哭得几乎窒息的小姑娘猛地一噎,抽泣声都停顿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抓着小臂的手,小小的手臂转而慌乱地环住了绮拉蒂娜覆盖着冰冷金属的脖颈。
那张布满泪痕、哭得通红的小脸终于从臂弯里抬起,带着茫然和未散的巨大悲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撞入绮拉蒂娜深邃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