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金属战靴踏在铺满松针和腐叶的林间小径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如同为这片静谧奏响的低音鼓点。前方，那个小小的银发身影彻底摆脱了村庄的束缚，像一只初入丛林的小鹿，在斑驳的光影间跳跃穿梭。
优纪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柔和地笼罩着前方雀跃的小姑娘。她的步伐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几步的距离，那身冰冷的黑色重甲在浓密的绿意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成为这片生机勃勃背景里一道稳固的锚点。
“优纪大人！快看这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戳了戳一簇从朽木根部冒出来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蘑菇。蘑菇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奶白色，在透过枝叶缝隙落下的微光里，仿佛内部有微弱的光晕在流动。“它是不是在发光？”她仰起小脸，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纯粹的惊奇。
优纪停下脚步，视线落在那些小蘑菇上。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瞳孔深处，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特殊的锐利光泽，快得几乎无法捕捉。视网膜上，常人无法得见的几缕淡金色符文一闪而逝，如同水面的涟漪瞬间平复。
“荧光蘑菇。”优纪的声音透过清晨微凉的空气传来，平稳而清晰：“微弱的光，只在很暗的地方才明显，不能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一株结着红宝石般浆果的低矮灌木：“那些红色的浆果，太酸。”又指向不远处缠绕在树干上、垂挂下几串紫黑色饱满果实的藤蔓：“葡萄，甜的，可以尝一点。”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立刻放弃了发光的小蘑菇，踮起脚尖去够那紫黑色的葡萄串。她小心地揪下一颗饱满的果实，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甜蜜微凉的汁液瞬间在口中迸开。“呜哇！好甜！”她满足地眯起眼，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她又摘了几颗，用手心捧着，献宝似的跑到优纪面前，踮起脚努力递高：“优纪大人也吃！”
看着那双沾着一点紫色果汁、捧着几颗野果的小手，以及仰望着自己、充满期待的黑亮眼眸，优纪冰冷金属覆盖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终，她还是微微弯下腰，覆盖着手甲的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巧地从小姑娘掌心拈起一颗葡萄。只是动作优雅地将那颗小果子放进了嘴里。片刻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回应：“嗯，很甜。”
得到肯定的回应，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珍惜地把剩下的几颗葡萄放进自己宽大衣服的口袋里，然后又被林间一只色彩斑斓的凤尾蝶吸引，小跑着追了过去。优纪直起身，目光追随着那个在光影中跳跃的银色小点，同时，她的思绪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蔓延开来，梳理着这些天从老约翰和艾玛婆婆口中拼凑出的、关于这片土地的信息。
炎火村。一个被遗忘在奥瑞安王国最边缘角落的拓荒村。它蜷缩在边界山脉最外侧的森林旁，如同世界尽头一枚不起眼的尘埃。北边，是高耸入云、连绵不绝的古老山脉。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山脉的另一侧，曾是一个富饶的王国。但不知名的战争带来了灾难，不死者如同瘟疫般蔓延，最终吞噬了那片土地，使之化为死之荒原。幸运的是，这座庞大而险峻的山脉，以及其中栖息着的无数强大魔兽，构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将荒原的死亡气息牢牢隔绝。那些低阶的不死者，根本无法翻越这道天然屏障，对山脉这一侧的世界，构不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
村子的东面，仅仅几公里之外，便是奥瑞安王国与亨特利尔帝国接壤的中立缓冲地带。这片土地没有归属，只有战火留下的焦痕。王国与帝国在这里拉锯、摩擦，帝国军队时常越过名义上的边界线进行以各种理由骚扰，并以此为借口向国力衰微的奥瑞安王国索取高昂的战争赔款。幸运或者说是不幸的是，炎火村的位置实在太偏僻、太深入森林了，它像一颗被遗忘的种子，落在了缓冲地带最不起眼的褶皱里。无论是王国的征税官还是帝国的巡逻队，都从未踏足过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林间空地。甚至王国征兵令的号角声，也从未能穿透这层层叠叠的密林传到这里。
向西走出这片森林，再走上两天崎岖的林间小路，会到达一个规模稍大的村子。那是炎火村获取外部世界仅存联系的脐带。村里唯一的那匹老马，是艾玛婆婆用辛苦采集的山林草药换来的宝贝。每隔几个月，村里会组织最精壮的猎户和几个年轻人，由卫兵队长带队，驾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简陋马车，踏上前往西村的路程。来回需要五六天，用村里积攒的兽皮、草药、木材，去换取无法自产的盐、铁器、劣质的布料等必需品。至于更远的西南方向，传说走上整整一周，能抵达王国边境那座戒备森严的科隆要塞。但炎火村的人从未去过，也不敢去。对于这种村子贫困的居民来说，高昂的入城税是他们无法想象的负担，而且长达七天的路途，穿越森林和荒原，遭遇强盗的风险高得令人绝望。相比之下，通往西方村子的小路虽然难走，却因过于偏僻贫瘠，连最落魄的盗匪也不屑于守在这里，恐怕真会饿死。
“优纪大人？”小姑娘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优纪的思绪。她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小手轻轻拽了拽优纪冰冷的臂铠边缘，小脸上带着一丝好奇：“您在想什么呀？”
优纪收回投向密林深处的目光，重新落回小姑娘身上。“没什么。”她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只是在听这片森林的声音。”
“森林的声音？”小姑娘歪着头，好奇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远处啄木鸟笃笃的敲击声，草丛里虫子的低鸣，还有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如同低语般的流水声。
“是水！”小姑娘惊喜地叫出声，立刻忘记了刚才的问题，循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小跑而去。优纪紧随其后。
穿过一片格外茂密的蕨类植物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如同闪亮的银链，蜿蜒流淌在森林的怀抱中。河水不深，河床铺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的光泽。河水流速平缓，在几处落差稍大的地方形成小小的白色浪花，发出悦耳的潺潺声。两岸是茂盛的青草和低垂的灌木，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特有的清新凉意。这里远离村庄，正是那条流过炎火村的小溪的上游源头，河水纯净得如同水晶。
“哇！”小姑娘发出由衷的赞叹，跑到河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小心翼翼地蹲下，伸出小手去触碰那清凉的河水。水波荡漾，打湿了她的指尖，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意，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她索性脱掉那双破旧的草鞋，把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探进水里，轻轻晃动着，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阳光洒在水面上，反射出粼粼波光，映照在她写满新奇与快乐的小脸上。
优纪走到河边，站在小姑娘身后几步远的一块巨大岩石旁。她解下腰间那柄沉重的巨剑，剑尖向下，轻轻顿在松软的河岸边，巨大的剑身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矗立在她身侧。她没有坐下，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林间溪畔。这里静谧、优美，远离尘嚣和纷争，只有水流声和鸟鸣构成自然的乐章。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在她冰冷的黑色重甲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也温柔地包裹着坐在石头上玩水的小姑娘。
她看着小姑娘用小手撩起水花，好奇地盯着水底游弋的、指节长的小鱼，偶尔被冰凉的河水溅到脸上，发出咯咯的轻笑声。那份纯粹的、对新奇事物毫无保留的喜悦，如同这林间的清风，拂过优纪漫长岁月中积淀的尘埃。
“优纪大人。”小姑娘玩了一会儿水，转过头来，小脚丫还在水里轻轻晃动，溅起细小的水珠：“您以前去过像西边村子那样的大村子吗？还有那个科隆要塞？”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光芒，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优纪的目光落在河对岸一片茂密的树影上，声音透过面甲传来，显得有些低沉，但很清晰：“去过很多地方。比那个村子大得多，也比科隆要塞大得多的地方。”
“有多大？”小姑娘立刻追问，小脸上充满了向往：“有整个森林那么大吗？”她张开双臂，努力比划着，在她小小的认知里，炎火村周围的森林已经是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了。
优纪似乎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衡量如何向一个从未离开过出生地的孩子描述世界的辽阔。“比森林大很多很多。”最终，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但足以引发想象的回答：“有很高的石头房子，像山一样；有很多很多人，比村子里所有的树叶子加起来还多；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很多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小姑娘听得入了神，小脚丫都忘记了晃动，只是呆呆地望着优纪，黑色的眼眸里倒映着河水粼粼的光，也倒映着对那巨大而陌生世界的憧憬与一丝茫然。她努力想象着比森林还大、比树叶还多的人和房子，却感觉自己的小脑袋完全装不下那么庞大的画面。
“那您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她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清澈的河水：“这么远，这么偏僻的地方？”在她看来，优纪大人这样强大又神秘的存在，应该属于那些比森林还大的地方才对。
优纪的目光从对岸收回，缓缓落在小姑娘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银发上。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发色，在流动的水光映衬下，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古老的联系。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守护着珍宝的黑色雕塑。潺潺的水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因为。”过了许久，优纪低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平静：“这里很安静。”
这个答案似乎超出了小姑娘的理解范围，她眨了眨大眼睛，似懂非懂。安静？村子确实很安静，尤其是晚上。但这似乎不足以解释优纪大人这样厉害的人会来到这里。不过，她很快就把这点困惑抛到了脑后，因为优纪大人接下来的动作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只见优纪抬起右手，动作自然地在身侧轻轻一划。空气再次无声地扭曲，旋转的微型空间漩涡瞬间出现又消失。她的手中已经多出了一块干净的、柔软的亚麻布方巾，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片切好的、金黄色的水果，散发着诱人的甜香，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松软可口的糕点。
“擦干脚。”优纪将那方巾递向小姑娘，声音不容置疑。
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泡在水里。她连忙听话地缩回小脚丫，在石头上蹭了蹭水珠，然后接过方巾，仔细地擦干。她看着方巾上那些诱人的水果和糕点，眼睛又亮了起来，小肚子适时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咕噜声。
优纪没有多言，只是走到旁边一块更平坦、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大石旁。她动作利落地将方巾铺在石头上，让那些精致的点心暴露在阳光下。她自己则在那块大石边缘坐了下来，沉重的甲胄与石头接触，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她坐姿依旧笔挺，双腿微微分开，膝盖并拢，带着一种刻入骨子的优雅仪态，与这身充满暴力美学的重甲形成强烈的反差。
小姑娘立刻穿上草鞋，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跳着跑过来，挨着优纪坐下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那身看起来就很硬的铠甲。她拿起一片金黄色的水果，好奇地问：“优纪大人，这个是什么呀？好香！”
“蜜瓜。”优纪简单地回答。
小姑娘咬了一口，甜蜜多汁的果肉在口中化开，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好吃！”她又拿起那块小小的、点缀着果干的糕点：“这个呢？”
“蜂蜜杏仁酥。”
又是一口满足的叹息。小姑娘小口小口地吃着，珍惜着每一份美味。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脚下是清凉的溪水带来的湿润气息，嘴里是前所未有的甜蜜。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沉默的重甲身影。冰冷的黑色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棱角分明，充满了力量感，让人望而生畏。但此刻坐在这暖洋洋的石头上，分享着美味的点心，优纪大人身上那种无形的、令人安心的感觉，却比这阳光更让她感到温暖。
她小小的身体不自觉地又往优纪的方向挪近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没有碰到那坚硬的甲胄，却仿佛离那份安稳更近了一些。森林的静谧包裹着她们，只有溪水潺潺，鸟儿鸣唱，还有小姑娘满足的咀嚼声。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格外缓慢，温柔得如同这林间溪畔的阳光。
优纪没有动那些点心，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姑娘小口吃着，那双异色的眼瞳藏在阴影里，目光沉静如水。她看着小姑娘沾着一点糕点碎屑的嘴角，看着她因为美食而微微晃动的银色小脑袋，看着她偶尔投向自己时那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目光。
小姑娘吃完最后一点杏仁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然后学着优纪的样子，挺直了小腰板，也安静地坐着，晃悠着小短腿，望向波光粼粼的溪面，小脸上带着吃饱喝足后的惬意和满足。她小小的肩膀，几乎要挨上优纪那冰冷坚硬的臂铠。
“优纪大人。”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安宁：“我们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优纪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银色发梢上，低沉的声音如同林间的风拂过：“嗯。只要你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