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夜色已浓。村庄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口还透出微弱的灯火,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清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银月如钩,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清辉,给简陋的村舍披上一层朦胧的薄纱。
优纪的身影融入夜色,步伐轻捷,如同暗影,朝着村中央、村长老约翰那间相对大一些、也显得规整一些的木屋方向走去。她需要从这位村中最年长、见识也相对最广的老人那里,了解一些关于西村集市、关于科隆要塞,以及关于这个区域更详细的情况。比如,更精确的物价,更安全的路径,以及关于冒险者协会在科隆要塞的具体位置和注册流程。每一步,都需要更坚实的信息作为基石。夜色,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夜色,像一盆渐渐冷却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炎火村低矮的屋脊和蜿蜒的土路上。白日里蒸腾的地气早已消散,只余下凉意,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粗糙的木板。风是吝啬的,偶尔才从环绕村庄的密林深处送来一阵,带着湿润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轻轻拂过,便又悄然遁入黑暗。虫鸣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细碎、连绵,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笼罩着沉睡的村落。几点昏黄的灯火,在几扇未眠的窗户后顽强地亮着,如同被遗忘在深海的明珠,微弱却固执地抵抗着浓重的黑。
优纪的脚步落在这片粘稠的静谧里,轻得几乎被虫鸣吞没。她身上的黑色便服,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如同夜色本身凝结的服饰。一顶更加简便的银色公主冠般的护额箍着她银色的发丝,在黑暗中偶尔闪过一道金属的微芒。她沿着村中唯一一条还算平整的主路行走,两侧低矮的屋舍投下参差不齐的阴影,将她挺拔的身影切割。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那些简陋木屋里传出的、属于凡俗生命的微弱气息——沉睡的呼吸,偶尔的呓语,还有角落里老鼠悉悉索索的跑动。这一切离她很远,又很近。远处,村口那株巨大的、据说比村子年纪还老的火枫树,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庞大的剪影,沉默地伫立在星光稀疏的天幕下。
村长老约翰的屋子缩在村子的边缘,比周围的房子更加低矮、倾斜。岁月和风雨剥蚀了它原本的颜色,木板呈现出一种近乎腐朽的深灰,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细瘦的杂草。屋顶铺的茅草厚薄不均,几处塌陷下去,形成丑陋的坑洼。唯一的一扇小窗,透出一点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橘黄色光芒。
优纪停在门前。腐朽木头的淡淡霉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刺鼻气息,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她没有立刻敲门,异色的双瞳在黑暗中扫过这栋摇摇欲坠的栖身之所。片刻,她才曲起指节,在门板上叩了三下。
“笃,笃,笃。”声音在寂静里异常清晰。门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嗽,像破旧风箱在艰难拉动,接着是沉重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靠近。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向内打开一道缝隙。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照亮了老约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睛在看清门外身着黑甲的银发身影时,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疲惫和一种习惯性的、属于村长的谨慎所覆盖。
“是优纪大人啊?”老约翰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痰音:“这么晚了,请进来吧。”他不由得压低本来就有些直不起来的身体,侧身让开通道,动作因那条跛脚显得笨拙而迟缓。
屋内的景象比外面更显局促。狭小的空间被一张粗糙的木桌和两条长凳占去大半,角落里堆放着几件沾满泥土的农具和一个瘪了一半的麻袋。墙壁被经年累月的烟熏火燎染成了深褐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劣质烟草味、陈旧的汗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带着苦味的药草气息。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小小的陶土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污浊的玻璃罩后不安地跳动着,将老约翰佝偻的身影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头蛰伏的困兽。
“请坐,大人。”老约翰指了指一条长凳,自己则扶着桌子,缓慢地挪到另一条凳子旁坐下。那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被他小心地靠在桌边。他拿起桌上一个磨得发亮的旧木烟斗,熟练地从一个小布包里捏出一撮黑褐色的烟丝,压实,凑近油灯的火苗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将他布满皱纹的脸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请问大人有事嘛?”优纪在长凳上坐下,重甲与硬木接触发出沉闷的轻响。她脊背挺直,姿态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锐利,如同收入鞘中却依旧凛冽的剑。
“老约翰。”她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寒泉击石,奇异地穿透了屋内浑浊的空气:“我需要知道去西边那个集市的路,还有去科隆要塞的。”老约翰捏着烟斗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透过烟雾,仔细地打量着对面年轻得过分的脸。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美得近乎虚幻,却穿着一套类似与骑士服的便服之中,宛如一个精英的贵族骑士,强烈的反差感挥之不去。
“西边集市?科隆要塞?”老约翰咂吧了一下嘴,烟草的苦味在舌尖弥漫:“你们打算去?”他吐出一口浓烟:“那个银发小丫头也去?”
“嗯。”优纪的回答简洁至极。老约翰沉默了一会儿,烟斗里的火光随着他的呼吸明明灭灭,在墙壁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回忆某些久远而艰难的画面。
“西边的村子,路不好走啊。”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看着不算远,地图上画着也就那么一段。可那是马车道。”他用烟斗杆子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是给那些有牲口、有好车的人走的道。咱们村?哼。”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自嘲的鼻音:“就那辆老掉牙的破车,还有那匹跟老头子我一样快散架的老马?指望它们?”他摇摇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颤动:“那路,坑坑洼洼,一下雨就烂成泥塘,车轱辘陷进去,半天都拔不出来。晴天呢?又全是拳头大的石头疙瘩,颠得人骨头缝里都疼。赶着那匹老马,拖着那辆破车,紧赶慢赶,也得一天一夜。路上还不敢歇,天一黑,林子里那些东西就出来了。”他停下来,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墙壁,看到了那条危机四伏的路。
“是狼。”老约翰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本能的警惕:“一群一群的饿狼。那些畜生精得很,闻着人味,闻着牲口味就来了。白天还好些,它们躲在林子里。太阳一落山,那绿幽幽的眼睛,就在道两旁的树影子里晃悠,盯着你。瘆人。”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仿佛驱散那无形的寒意:“车走得慢,它们就跟在后面,不远不近。你停,它们也停。你走,它们也走。就等着你露出破绽,或者那匹老马累趴下。有一次,隔壁村的猎户,就是一个人赶夜路,第二天,就只剩下一堆骨头和撕烂的衣服,散在那条道边上,唉惨呐。”他叹息着,烟灰簌簌地落在肮脏的桌面上。
优纪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老约翰口中那令人胆寒的狼群,在她漫长的生命刻度上,或许连一丝微澜都算不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划过一道细微的裂缝,触感清晰。人类的恐惧,于她而言,隔着一层厚重的、名为等级差距的玻璃。
“那西边的村子呢?”她问,声音依旧平稳。提到目的地,老约翰浑浊的眼中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亮光,驱散了部分因回忆狼群而带来的阴霾。
“西边的村子?”他咂咂嘴,像是回味着什么:“那可比咱们这破地方强多了。人多,热闹。集市。嘿,那才叫集市。”他放下烟斗,双手比划着,动作因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就在村子中心那片大空地上,逢五逢十开市。天不亮就有人开始支摊子。布匹,盐巴,铁器家什虽然都不是什么顶好的货色,但过日子用得着的,基本都能淘换到。特别是他们那儿有几个猎户,手艺好,硝制的皮子,那叫一个柔软齐整。还有卖粮食的,卖陶罐的,对了,那边有家铁匠铺,就一个铁匠带着俩学徒敲敲打打,手艺嘛,马马虎虎,修个锄头、钉个马掌还行,你要是指望他打出什么神兵利器,那趁早歇了心思。”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本地人的挑剔,又藏不住一丝羡慕:“吃的也多。不像咱们这儿,除了熏肉就是干菜。那边有卖刚出炉的面包的,麦香隔着半条街都能闻见。运气好还能碰到卖烤肉的,滋滋冒油,撒上粗盐粒子,香。”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又黯淡下去:“就是贵,什么都贵。咱们村的人,背点山货、皮子过去,换点盐巴针线回来,也就差不多了。”他重新拿起烟斗,狠狠嘬了两口,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仿佛要用这熟悉的味道压下对集市美味的短暂向往。
“至于科隆要塞。”老约翰的声音再次沉了下去,这次带上了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敬畏与疏离的复杂情绪:“那地方就更远了。从西边的村子再往西南走,马车还得两天两夜。路更难走,林子更深,而且。”他压低了嗓音,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分享一个重大的秘密:“不光是狼了。那条道上,不太平。有强盗。”
“强盗?”优纪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确认。
“对。强盗。”老约翰用力点头,烟斗杆子又敲了下桌面:“那些天杀的渣滓。听说都是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或者从军队里逃出来的兵痞。三五成群,躲在那些山坳坳里、老林子里。专门盯着落单的、看起来好欺负的行人或者小商队下手。抢钱,抢货,有时候连命都抢。”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那是亲身经历或者听闻太多惨剧后留下的烙印:“那些人,手里有刀,有的说不定还有从军队里带出来的武器。心狠手辣。比狼还凶残。狼吃人是为了填肚子,他们纯粹是为了抢。为了泄愤。”他喘了口气,似乎被自己描述的景象和烟呛到了,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蜷缩着,像风中的枯叶。优纪静静地等待着他平复。油灯的火苗在他剧烈的喘息中不安地跳跃,将他剧烈起伏的嶙峋肩背映在墙上,如同一只挣扎的困兽。
“科隆要塞,为啥叫要塞?就是因为它那城墙。”老约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声音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口吻,仿佛在描述一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高,厚。全是拿附近山里开出来的大青石垒起来的。缝里灌了米浆混石灰,硬得跟铁疙瘩一样。城墙上头,隔一段就有一座箭楼,黑黢黢的瞭望口对着外面,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城门?嘿,包着厚铁皮,碗口大的铆钉钉得密密麻麻。开关一次,那声音轰隆轰隆的,离着老远都能听见,听着都沉。”他用手比划着那巨大城门的厚度和高度:“为啥这么严实?还不是因为它卡在咱们奥瑞安王国和东边那个亨特利尔帝国中间?边境。懂吗?说打起来就打起来的地方。听说几十年前两边还狠狠干过一仗,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现在嘛,虽然没大仗了,但小摩擦、互相派探子什么的,听说没断过。所以那城里,盘查得特别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