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约翰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城里是热闹,比西边那集市大了不知多少倍!”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一些,但那丝向往还是泄露出来:“石头铺的大道,能并排跑开两辆大马车!两边的房子,好多是两层的,甚至还有三层的!酒馆、旅店、杂货铺一家挨着一家。特别是那些挂着各种招牌的店铺,什么‘矮人精工’铁匠铺,虽然里面其实没矮人,但手艺确实好;‘精灵之森’布料行卖的布匹颜色鲜亮得很;还有专门卖魔法材料的铺子门口飘着奇奇怪怪的光,味道也怪,一般人都不敢靠近。街上的人也多,穿啥的都有,冒险者打扮的尤其多,背着剑,挎着弓,穿着皮甲锁甲的,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酸涩和距离感。
“热闹是热闹,可那地方规矩也多,门槛也高。”老约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现实而冷漠:“进城?先交入城费!一人一个银币!少一个铜子儿都别想迈进那道铁门!守门的卫兵,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看咱们这些乡下人,跟看路边的泥巴差不多。城里头消费也吓死人!一个黑面包,能顶咱们村三个!住一晚最破的旅店通铺,也得几十个铜板!喝水都得花钱买!”他摇摇头:“不过,你们要去当冒险者的话城里倒是有冒险者协会。很大一栋石砖房子,门口挂着剑盾交叉的徽记。那地方鱼龙混杂。有真本事的,也有不少是混不下去的流浪汉,想进去碰碰运气接点杂活糊口。听说里面任务不少,从清理下水道的老鼠,到护送商队,甚至讨伐一些危险的魔兽,都有。报酬自然也有高有低。”说到这里,老约翰沉默了。他长久地凝视着油灯那豆大的一点火苗,橘黄色的光在他浑浊的瞳孔深处跳跃,却无法驱散那沉淀了太多苦难的阴霾。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盘踞不去,像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茧。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喉头滚动,最终,那东西带着苦涩的锈味,冲破了沉默的堤坝。
“冒险者,王国,贵族老爷们。”他喃喃着,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恨意,烟斗被他枯瘦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呸!一帮吸人血不吐骨头的豺狼!”优纪的目光终于从桌面那道细微的裂缝上抬起,落在老约翰因激愤而扭曲的脸上。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异色的瞳仁里,似乎有极淡的光流转了一下,如同寒潭深处偶然掠过的一丝水纹。人类的仇恨,对她而言,依旧是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
“多年前。”老约翰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而悲惨的故事,但那刻骨的痛楚却无法掩饰:“科隆要塞征兵。征的不是那些老爷兵,是民兵!就是咱们这些住在城边上、种地的、打猎的、做小买卖的平民!管你愿不愿意,一张破纸贴出来,名字在上头,你就得去!不去?那就是逃兵,抓到了杀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抽气:“我就是那时候被拉走的。家里的地刚种下苗,我那婆娘还照顾着孩子。”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用那灼热辛辣的气息烫平翻涌上来的哽咽,烟雾剧烈地喷吐出来。
“去了能干啥?填战壕!搬尸体!顶着帝国人的箭雨和魔法,往城墙上送滚木礌石!命?在那些穿金戴银的将军老爷眼里,连他们拉车的马都不如!”老约翰的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油灯的火苗,仿佛那火苗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面孔:“我的腿就是在一次往城墙上送石头的时候,被一块炸下来的碎石砸伤的!治疗草药什么的想都不要去想,根本不可能,就算连块裹尸布都没盼来,就给了点臭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我一个废人,扔出了军营大门!”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烟灰从忘记磕的烟斗里簌簌落下,撒在他打着补丁的裤子上,他也浑然不觉。
“我拖着这条废腿,好歹活下来了。在城里给人打零工,看仓库,像条狗一样讨口饭吃。我那婆娘拉扯着孩子,也熬过来了。可是十年后又打仗了!”老约翰的声音陡然尖利,充满了绝望的控诉:“他们又来征民兵!这一次这一次征走了我的儿子!他才十四!只能扛起一袋麦子!他一个小伙子。”他的声音哽咽住,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肮脏的桌面上:“他再也没回来。连句话,连块他戴过的破木牌子都没送回来。”死寂笼罩了小屋。只有老约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撕扯着令人窒息的空气。油灯的火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不安地摇曳着,将墙上那个剧烈颤抖的佝偻身影拉扯得更加变形和庞大。
“我婆娘她熬过了那么多苦日子,可儿子没了她的魂儿也跟着没了。”老约翰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空洞:“没两年她就就跟着去了,就剩我一个老瘸子守着那间破屋子守着科隆城那扇冰冷的铁门。”他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泪水,却只留下一道道更深的污痕:“后来我就逃了。像条丧家的老狗,逃得越远越好一直逃到了这炎火村这鸟不拉屎的拓荒村,好歹能喘口气。”他不再说话,只是佝偻着背,双手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劣质烟草的烟雾、绝望的悲伤、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对不公命运的怨恨,混杂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浓得化不开。
优纪依旧端坐着。老约翰血泪交织的控诉,那些关于征兵、断腿、丧子、亡妻的悲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一丝微澜,但也仅仅是一丝微澜,迅速便沉入了那名为无关的冰冷水底。人类的生离死别,王朝的兴衰更迭,在她视野里,渺小得如同尘埃的起落。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老约翰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停留太久。
然而,当老约翰那句就剩我一个老瘸子的余音在浑浊的空气中消散时,优纪的意识深处,却毫无征兆地跃出另一个画面,就在几天前,炎火村那歪歪扭扭的木栅栏门口。夕阳熔金,将一切都镀上温暖的柔光。一个瘦小的银发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正蹲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小小的头颅低垂着,异常专注。金色的眼瞳,像最纯净的蜂蜜,映照着地上忙碌爬行的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它们正徒劳地在一道对它们而言如同天堑的、被车轮压出的浅沟前打转。然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捡起几根纤细的草茎,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将草茎横搭在浅沟之上。阳光在她银色的发梢跳跃,为她专注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那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那道她为蝼蚁搭建的、脆弱却充满善意的桥梁。那个无名无姓、被村里人随口唤作银发小姑娘的孩子。优纪冰封般的眸光,极其细微地软化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搭在桌上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点在那道木纹的裂缝上。
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着。老约翰捂着脸,压抑的抽泣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带着痰音的喘息。油灯的火苗似乎也耗尽了力气,跳动得更加微弱,将阴影涂抹得更深。终于,优纪站起身:“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清冽,没有任何安慰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多谢。”
老约翰慢慢放下捂着脸的手。那张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张被揉烂又勉强摊开的旧纸。他浑浊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的倾泻抽干。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
优纪没有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屋外清冷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浑浊与悲苦。她没有回头,径直踏入沉沉的夜色之中。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一点昏黄的光和沉重的过往。村庄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和细碎的虫鸣包裹。优纪沿着来路返回,重甲的轮廓在星光下沉默地移动。路过村口那株巨大的老火枫时,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那在黑暗中沉默伸展的庞大枝干,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蹲在尘埃里,为蚂蚁搭建桥梁的小小身影。
回到那间不下雨就能住的旧屋前,优纪停下脚步。她抬起手,并非推门,而是伸向身旁看似空无一物的空气。指尖触及之处,空间无声地扭曲、旋转,形成一个巴掌大小、边缘闪烁着不稳定幽光的漩涡。她的手臂毫无阻滞地探入其中,片刻后收回,指间已多了一个沉甸甸、毫不起眼的粗亚麻布小袋子。袋口没有束紧,借着微弱的星光,隐约能看到里面几块银块的轮廓。她掂量了一下这微不足道的分量,然后随意地将小袋塞进了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质搭扣里。空间漩涡在她抽回手后悄然弥合,仿佛从未出现过。
推开同样发出呻吟的木门,屋内是更深的黑暗,混杂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小女孩的干净味道。没有点灯。优纪的目光轻易地穿透黑暗,落在屋内唯一那张用木板和干草勉强拼凑起来的床铺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薄薄的、打着补丁的旧毯子下。银色的发丝在从破窗漏进的几缕微弱星光下,泛着朦胧的柔光,如同月下的溪流。毯子随着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微微起伏着。是爱丽丝。她睡得很沉,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靠墙的里侧,仿佛本能地在为另一个人留出位置,又像是在睡梦中寻找着某种依靠。
她掀开毯子的一角,动作带着一种与外表力量感截然相反的轻缓。床板发出细微的呻吟。冰凉的空气侵入,让毯子下熟睡的小小身体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发出小猫似的嘤咛。优纪躺下,侧过身,伸出手臂,将那具温热、柔软、带着奶香和阳光味道的小身体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圈进了自己怀里。
爱丽丝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无意识地在她怀中拱了拱,寻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小小的脸蛋贴在她微凉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皮肤。那细弱的、属于幼小生命的脉搏,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一下,又一下,稳定而充满生机。
优纪的下巴轻轻抵在爱丽丝柔软的发顶。银色的发丝蹭着她的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她合上那双在黑暗中也能视物的异色眼瞳。屋外,风似乎比来时大了一些,穿过屋后稀疏的竹林,发出沙沙的低语。虫鸣依旧不知疲倦地编织着夜的网。几颗格外明亮的星辰,透过屋顶和墙壁的缝隙,将冰冷而遥远的微光,吝啬地洒落在这黑暗小屋的一角,勾勒出床上依偎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个轮廓。
属于炎火村的夜,沉静而漫长。优纪的呼吸渐渐放缓、放沉,与怀中女孩轻柔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那袋从空间袋里取出的、装着些许钱币的粗麻小袋,在她腰间搭扣里,随着她的呼吸,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坚硬的凸起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