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无声的清扫者,用它温柔而执拗的金色扫帚,一点一点驱散炎火村盘踞了一夜的浓黑。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光线,带着微弱的暖意,刺破东边林梢的墨绿屏障,斜斜地投在村中那株老火枫虬结的枝干上时,整个村子便如同从深沉的冬眠中,被这微光轻柔地唤醒了。
夜的静谧被打破,但并非粗暴的喧嚣,而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复苏。低矮茅草屋顶的缝隙里,腾起淡青色的炊烟,笔直地升向微亮的天空,又被晨风揉散,带着柴火特有的、干燥而微呛的气息,弥漫在清冽的空气里。鸡鸣声此起彼伏,从村头嘹亮地传到村尾,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木门吱呀开启的声音,农具碰撞的金属轻响,主妇们呼唤家人吃早饭的模糊话语,还有孩子们睡意未消的嘟囔,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并不吵闹,反而构成了一曲充满烟火气的、属于拓荒村庄的独特晨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清新、燃烧柴草的烟火气,以及各家各户简陋早餐散发出的、或浓或淡的食物气味。
优纪站在那间不下雨就能住的旧屋门口。黑色的重甲在熹微晨光下,不再是昨夜那般的冷硬幽光,反而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属质感。银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公主冠护额稳稳箍住前额。她活动了一下肩膀,厚重的肩甲发出低沉而坚实的摩擦声。清晨微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草木的清冽,冲淡了屋内残留的尘土气息。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爱丽丝揉着惺忪的睡眼,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她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粗布衣服,银色的头发有些蓬乱,翘起几根可爱的呆毛。金色的眼睛在晨光下像蒙着一层薄雾,带着未褪尽的睡意,看到门口挺拔的身影,那层薄雾瞬间散去,亮晶晶地闪动起来。
“优纪大人!早上好!”她的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刚睡醒的软糯。
“嗯。”优纪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乱糟糟的头发,并未多言,只是转身:“走了。”爱丽丝立刻小跑着跟上,小手习惯性地想去牵优纪那覆着金属臂甲的手,又在即将碰到冰冷的金属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回来,改为紧紧抓住她腰侧垂下的皮质腰带。
村中的土路经过一夜的沉降,踩上去比昨晚松软一些,但依旧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和小水洼。村民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扛着锄头的农夫,背着藤筐准备去林边采集野菜野果的半精灵妇女,还有几个同样早起的猎户,正聚在村中央那口水井旁,一边打水洗漱,一边低声交谈着。
优纪带着爱丽丝,径直走向那几个猎户。他们的交谈声在看到优纪和她身后那个紧紧跟随的银发小姑娘时,戛然而止。目光中充满了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昨夜村长家那场不算秘密的谈话,以及银发小姑娘终于有了名字的消息,显然已经在这小小的村落里传开了。
“优纪大人。”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旧疤、体格最为壮实的猎户迟疑地开口,目光落在优纪背后的那柄对于常人来说需要双手才能勉强挥舞的单手剑上,又扫过她身边怯生生却又带着好奇的爱丽丝:“您这是?”
“处理些东西。”优纪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她甚至没有看那猎户,目光只是掠过他们放在井沿上的、装着几块普通兽皮和几只野兔的藤筐。接着,在猎户们更加错愕的目光注视下,优纪伸出了手。没有预兆,她身旁的空气无声地扭曲、旋转,形成一个边缘闪烁着微光的、仅容一臂通过的幽暗漩涡。她纤细的手臂毫不犹豫地探入其中。
当她的手抽出来时,一股浓烈而新鲜的、属于大型野兽的血腥气瞬间弥散开来,甚至盖过了清晨的泥土与炊烟气息。她手中提着的,赫然是一整副巨大、沾着暗红血迹和些许泥土的野猪内脏!热气似乎还在上面微微蒸腾,显示着它极其新鲜的状态。猎户们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为之一窒。
“这,这?”疤脸猎户失声叫了出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热气腾腾的内脏是什么可怕的怪物:“野猪?这么大的内脏!”他死死盯着那副心肝脾肺肾,以他多年的经验,瞬间判断出这绝非普通野猪,而是至少十级以上的魔兽!那种级别的魔兽,根本不是他们几个猎户合力能轻易猎杀的!
优纪仿佛没听到他的惊呼,随手将那副沉甸甸、滑腻腻的内脏咚地一声扔在井沿旁相对干净的一块空地上。粘稠的血液立刻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暗红。
不等猎户们从震惊中回神,她的手再次探入那幽深的空间漩涡。这一次,她拖出来的是几大块位置算不上太好的靠近脖颈、筋膜较多、或者过于肥腻部位的野猪肉。肉质呈现出极其鲜嫩的粉红色,脂肪纹理清晰,同样散发着强烈的、带着铁锈味的新鲜气息。
“还有这些。”优纪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谈论几块石头:“处理麻烦,换些东西。”
猎户们面面相觑,喉咙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惊愕之后,是狂喜!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横财!魔兽野猪的肉!哪怕是边角料,其蕴含的能量和滋补价值,也远超他们平时猎到的普通野兽!更别提那副完整的、价值更高的内脏!至于处理麻烦?对他们这些常年和猎物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换什么?优纪大人您想要什么?”另一个年纪稍轻的猎户抢着开口,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目光灼灼地盯着地上的肉和内脏,又敬畏地看了一眼那个刚刚消失的空间漩涡。
“随意。”优纪的目光终于扫过他们,那异色的双瞳(左红右金)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平静:“集市上方便贩卖的东西。”她的视线最后落在爱丽丝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的衣服上,补充道:“还有小孩能穿的旧衣服,干净就行。”
“有!有有有!”疤脸猎户最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我们这就去换!干草堆多得是!旧衣服正好有件去年的厚实外套,洗得干干净净的!”他语速极快,生怕优纪反悔似的,转头就对一个同伴吼道:“快!去我家拿细麻布,还有这张新硝的鹿皮!”他指着自己筐里一块品相不错的鹿皮。
年轻的猎户拔腿就跑,速度飞快。另一个猎户也反应过来,急忙道:“我家有刚晒好的、最软和的干草!这就给您抱一捆来!旧衣服我家应该也有!”他也转身跑开。
很快,东西就被陆陆续续地送了过来。一大块用树叶包裹的、带着海腥味的粗盐;一匹叠得整整齐齐、质地略显粗糙但还算干净的米黄色细麻布;一大捆散发着阳光和干草特有清香的、蓬松柔软的干草;还有一件半新的、厚实的深棕色粗布外套,洗得很干净,只是袖口和领口有些磨损。
优纪只是扫了一眼,微微颔首。猎户们如蒙大赦,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容,七手八脚地把那副珍贵的魔兽内脏和几大块鲜肉小心地搬进他们的藤筐里,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多谢优纪大人!”疤脸猎户搓着手,语气恭敬了许多:“您这是要去西边集市?”优纪没有回答,只是示意爱丽丝跟上,转身便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爱丽丝紧紧抱着那匹对她来说有点沉的细麻布,小跑着跟上,金色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优纪的背影。
猎户们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黑色重甲的挺拔身影和旁边抱着布匹的娇小银发女孩,消失在村口的老火枫树后。晨光中,井沿旁那滩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格外刺眼。空气中残留的浓烈血腥味,与村民日常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爱丽丝。”疤脸猎户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低声念叨着那个昨天才被赋予的名字,又看了看筐里那价值不菲的边角料,摇了摇头,语气复杂:“这优纪,还有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
走出炎火村低矮的木栅栏门,脚下的路立刻变了模样。村内虽然坑洼,但至少被无数足迹踩踏得相对板实。而此刻展现在优纪和爱丽丝面前的,是一条蜿蜒向西北方向的、真正的泥土小径。它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随意地甩在莽莽苍苍的林海边缘,狭窄得仅容一辆牛车勉强通过。路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夜露打湿的腐殖质,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十足的弹性,每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随即又被鞋底带起的湿泥浅浅覆盖。无数细小的、不知名的草芽从腐叶和泥土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嫩绿得仿佛能掐出水,叶片上凝结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初升太阳斜射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芒。
道路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的原始密林。高大的乔木如同沉默的巨人,树冠在头顶交错,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只在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无数道金色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幽暗的林间空地和湿漉漉的小径上。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在静谧的空气中缓缓舞动。蕨类植物和低矮的灌木丛异常茂盛,叶片宽大而肥厚,呈现出浓郁的墨绿或深紫色,叶面上同样滚动着大颗的露水。空气清凉得仿佛带着薄荷的味道,饱含着泥土、腐烂枝叶、新生植物以及某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野花芬芳。各种鸟雀的鸣叫此起彼伏,从高亢嘹亮到婉转低回,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生机勃勃的声网,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小兽在林间快速窜过时拨动枝叶的沙沙声。
爱丽丝抱着那匹细麻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优纪身边。她的小靴子上很快沾满了湿泥,裤脚也被路边的草叶打湿,留下深色的水痕。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兴致。离开了熟悉的村庄,行走在这片广阔而陌生的林间小径上,她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优纪大人。”爱丽丝仰起小脸,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脆:“我们真的要走一天一夜吗?”她想起昨晚老约翰爷爷描述的颠簸马车和漫长旅途,小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点担忧。
优纪的步伐平稳而有力,黑色的重甲在这泥泞小径上行走似乎也并未给她带来多少阻碍。她低头看了爱丽丝一眼,清晨的阳光透过树隙,在她银色的发丝和精致的侧脸上跳跃。
“步行,需要更久。”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打破了林间的静谧:“不过,我们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爱丽丝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比马车还快的办法吗?”
优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四周。晨光正好,林间的雾气正慢慢消散。她伸出手,再次探入身旁那无声旋转的空间漩涡。这次,她取出的不是沉重的武器或血腥的素材,而是两个还散发着微微热气的、用干净油纸包裹的物体。诱人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淡了林间的草木清气。
“给。”优纪将其中一个递给爱丽丝。爱丽丝惊喜地接过,油纸的温热传递到掌心。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烤得金黄酥脆、形状规整的面包卷,中间夹着厚厚一层煎得恰到好处的、油脂微微发亮的肉排!肉香混合着麦香,热气腾腾地直往鼻子里钻。
“哇!”爱丽丝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是肉堡!谢谢优纪大人!”她立刻忘了刚才关于路途的担忧,双手捧着那个对她来说不小的肉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大口。外层面包的酥脆,内里肉排的鲜嫩多汁,还有某种不知名酱料的浓郁咸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让她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小脸上写满了满足。优纪自己也拿着一个,动作优雅地撕开一角,送入唇中,慢慢咀嚼。她进食的姿态,与她穿着重甲行走于林间小径的战士形象,再次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两人就这样边走边吃。湿软的泥土小径在脚下延伸,林间的光影随着太阳的升高而不断变幻。爱丽丝小口小口地咬着美味的肉堡,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像只贪吃的小松鼠。
“优纪大人。”她咽下一口食物,又开始好奇地发问,声音含混不清:“西边的集市,真的有刚出炉的面包吗?老约翰爷爷说,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香味!”她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嗯。”优纪简单地应了一声。
“那…那有烤肉吗?滋滋冒油的那种!撒上盐巴?”爱丽丝继续追问,仿佛那诱人的画面已经浮现在眼前。
“也许有。”优纪的回答依旧简短,但并未打断爱丽丝的想象。
“还有糖果呢?”爱丽丝的想象力开始天马行空:“我听艾玛婆婆说过,集市上有人会卖彩色的、像小石头一样的硬糖!甜甜的!含在嘴里能化好久!”她说着,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尝到了那甜蜜的滋味。
优纪沉默地走着,听着身边小女孩充满烟火气的、对简单快乐的憧憬。她左眼的鲜红在穿过树隙的光斑下,像一颗沉静的宝石。
“还有,还有。”爱丽丝努力回想着听过的零碎片段:“老约翰爷爷还说,有卖布娃娃的!用碎布头做的,有黑色的纽扣眼睛!”她抱着细麻布的手臂紧了紧,仿佛那匹布已经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布娃娃:“爱丽丝,从来没有过布娃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新的兴奋取代:“不过没关系!优纪大人给爱丽丝买了新布!爱丽丝可以自己学着做!艾玛婆婆教过我怎么用针线缝补丁!”
她仰起小脸,金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优纪,充满了单纯的快乐和自我安慰的勇气。优纪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爱丽丝被晨光映照得毛茸茸的发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异色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快得难以捕捉。
“嗯。”她只是应了一声,抬手,将手中最后一点肉堡送入唇中。
两人继续前行。小径在茂密的林间穿行,时而靠近溪流,能听到潺潺的水声;时而爬上一段平缓的坡地,视野稍微开阔,能看到远方起伏的山峦轮廓。阳光越来越炽热,林间的湿气被蒸腾起来,混合着植物蒸腾的水汽,形成一种闷热而潮湿的氛围。汗水开始从爱丽丝的额角渗出,她抱着布匹的手臂也微微发酸,但小脸上依旧满是新奇和期待,时不时指着林间窜过的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或者一朵形状奇特的菌类,发出小小的惊叹。
优纪的步伐始终保持着稳定的节奏,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黑色的重甲在斑驳的光影下,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冷硬的光泽,沉默地引领着方向。
时间在单调的脚步声、林间的鸟鸣和爱丽丝偶尔的提问与惊叹中悄然流逝。太阳渐渐爬升到头顶,将垂直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投射下来。林间小径的温度明显升高,湿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鸟鸣声都稀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