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气息如同刚切开的、带着露水的青瓜，清冽又带着一丝微甜，悄悄渗入百鸟亭旅店二楼的房间。
阳光尚未变得炽热，只是温柔地穿过窗户，在擦拭得光洁如镜的深色木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的光斑，其中一块恰好落在爱丽丝那头蓬松柔软的银色短发上，像是为她戴上了一顶小小的金冠。
优纪早已穿戴整齐，那身线条冷硬、分量沉重的黑色甲胄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纤细却蕴藏着恐怖力量的身躯。
银色的长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颈边。护额上那如同公主冠冕般的精致金属花纹，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的银辉，与她左眼鲜红如血、右眼璀璨如金的异色瞳相互映衬，形成一种奇异而冰冷的平衡。
她安静地看着爱丽丝笨拙地整理着身上那件崭新的银白色连衣裙。这是昨天在集市上买的，虽然只是商人阶级的普通货色，但穿在爱丽丝身上，却格外衬得她像朵初绽的小花。
“优纪姐姐。”爱丽丝抬起头，金灿灿的大眼睛扑闪着，里面盛满了刚睡醒的懵懂和全然的信任：“我们真的要去那个大要塞了吗？”
“嗯。”优纪的声音响起，是那种与冰冷甲胄截然相反的、清泉流淌般悦耳的少女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就走。”
旅店一楼的酒馆区域收拾得异常洁净，空气里弥漫着烤面包的焦香、煎培根的咸鲜和新鲜牛奶的醇厚气息，混合着木头和清洁剂的味道，彻底驱散了普通酒馆常有的那种浑浊气息。几张深色的木桌上铺着干净的格纹桌布。
她们在角落里坐下，简单地享用了煎蛋、烤得外脆内软的面包片和一小碗热乎乎的燕麦粥。味道中规中矩，足以果腹，却谈不上什么惊喜。
推开厚重的旅店木门，清晨略显喧闹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边境村的集市日正拉开序幕，即使时间尚早，街道两侧的空地上也已被各式各样的摊贩占据了大半。
粗麻布铺开的摊位，简易木架支起的货台，上面堆满了颜色鲜艳的蔬菜水果、悬挂着的新鲜兽肉、闪着金属冷光的农具、叠放整齐的粗布麻衣，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山货。商贩们带着边境之地特有的爽朗和一点点的精明，大声吆喝着招揽顾客，卸货的马车夫互相打着招呼，牲畜偶尔发出一两声嘶鸣，孩童在摊位缝隙间追逐嬉笑，构成了一曲生机勃勃的晨间交响。
爱丽丝下意识地牵紧了优纪覆着冰冷金属甲片的手，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贴上去。周围陌生的面孔、嘈杂的声音，让她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怯意。优纪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是稍稍收拢手指，让那小小的手掌更牢固地包裹在自己带着防护的掌心里。
一股微弱的、如同温水般熨帖的暖流，透过相触的肌肤，在她们之间无声地流淌的那是源于血脉深处的羁绊，清晰而稳定，无声地安抚着爱丽丝的不安。
她们没有在集市多做停留。昨天已经逛过一遍，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带来的短暂兴奋早已沉淀。两人沿着被摊位和人流挤得有些狭窄的村中主道，径直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人流在靠近村口的地方渐渐稀疏，喧闹声被抛在身后，只剩下车轮滚动、牲畜蹄声踏在坚实地面上的单调声响。
当她们终于走出那两扇由巨大原木制成、敞开的简陋村门时，仿佛一下子从喧嚣的蜂巢踏入了宁静的画布。早晨清新的风毫无阻碍地吹拂过来，带着泥土、青草和远方森林混合的气息，温柔地掠过脸颊和发丝，带着恰到好处的凉爽。
头顶是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蔚蓝色天穹，几朵蓬松如棉絮的白云慢悠悠地飘荡着。阳光慷慨地洒下，照亮了前方伸展向远方的道路，也照亮了道路两旁开阔的原野和更远处层峦叠嶂的深青色山影。
“呼。”爱丽丝长长地、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脸上残留的那点紧张如同晨露般被阳光蒸发得干干净净。
她松开了紧握优纪的手，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银白色的裙摆像小伞一样撑开又落下，映衬着她重新焕发出光彩的小脸：“外面好舒服呀。风凉凉的，比屋子里好多了。”
她像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脚步立刻变得轻快跳跃起来，几步就跑到了优纪前面，好奇地打量着这条通往未知远方的路。
优纪的目光也落在脚下延伸的泥土路上，眼底掠过一丝细微的审视。与炎火村那条一下雨就变成泥塘、晴天又尘土飞扬的烂泥小道相比，眼前这条所谓的土路，简直是天壤之别。
它宽阔得多，足以容纳两辆普通的载货马车并行。路面呈现出一种被反复踩踏、碾压后特有的深褐色，坚硬、平整，如同被巨大的石碾子精心夯打过无数遍的黏土。深深的车辙印痕如同两条平行的铁轨，清晰地烙印在路中央，被无数木轮、铁轮和兽蹄反复碾压，光滑得几乎能反射出头顶的蓝天。
马蹄踏上去，发出的是沉闷而坚实的笃笃声，而非炎火村泥路上那种令人心焦的噗嗤声。车轮滚过，带起的也只是薄薄一层被阳光晒得干燥松散的浮土，绝不会像炎火村那样，一辆牛车过去就能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糊人一头一脸。路面上还镶嵌着不少被无数次碾压深深嵌入泥土的小碎石，棱角早已被磨平，在阳光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更增添了几分坚实的质感。
优纪甚至能想象出大雨倾盆时的景象。雨水会迅速沿着微微拱起的路面流向两侧浅浅的排水沟，汇入路边的草地，而路面本身，绝不会像炎火村的泥道那样瞬间化为吞噬一切的泥沼，只会变得湿润、颜色更深，但依旧能稳稳地承托起行人和车辆的重量。
这是商路，是连接着村镇、流淌着货物与金钱的血管，自然会被无数双脚步、无数个车轮反复踩踏、夯实，呈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实用和坚固。这种路，本身就诉说着一种与炎火村那种闭塞、贫穷、被遗忘的角落截然不同的秩序和活力。
爱丽丝显然也发现了这路的不同寻常。“优纪姐姐！”她回过头，小手指着路面：“这条路好硬啊！踩上去一点都不软，不像我们村口那条，一下雨鞋子就拔不出来啦！”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新奇和一点点小小的惊叹。炎火村那条泥泞的记忆，显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嗯。”优纪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走的人多了，车马压得实了。”她迈开步伐，黑色的金属战靴踏在坚实的路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铿铿声，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她刻意放慢了脚步，保持着爱丽丝蹦蹦跳跳也能轻松跟上的速度。伪装下的力量让她即使背负着重甲，行走起来也如同常人散步般轻松。
爱丽丝很快就被路边生机勃勃的景象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道路两旁是低缓起伏的坡地，覆盖着厚实如绿毯般的草地。草丛茂盛，其中点缀着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如同打翻了调色盘。
星星点点的白色小雏菊，一簇簇迎风摇曳的紫色铃铛花，还有明黄、淡粉、浅蓝...各种色彩在青翠的底色上肆意泼洒。几只胖乎乎的野蜂在花丛中笨拙地忙碌着，发出嗡嗡的轻响。更远处，靠近视线尽头的地方，开始出现一片片被开垦过的农田，深绿色的作物幼苗整齐地排列着，如同大地上的刺绣。
田埂边稀疏地立着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投下大片舒适的阴凉。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农夫模糊的身影在田间劳作，构成宁静田园图景的一部分。
“哇，好漂亮！”爱丽丝像发现了宝藏，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立刻像只小鹿般轻盈地跃下主路坚实的路面，踩上了旁边更为松软的草地。她弯下腰，小手灵巧地在花丛中穿梭，小心翼翼地采摘着那些颜色最鲜艳的花朵。不一会儿，她的小手里就攥满了一把色彩缤纷的战利品。
她兴冲冲地跑回优纪身边，献宝似的把那一小捧野花高高举起：“优纪姐姐你看。有白的，有黄的，还有紫色的，这些像不像小星星。”花朵的香气混合着青草汁液的清新气息，淡淡地弥漫开来。几缕银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她光洁的额角，金色的眼眸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映着手中的五彩斑斓。
优纪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头。冰冷的黑色金属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硬质的光泽，与她垂落的银色发丝形成奇异的对比。她看着那束充满童趣的野花，又看了看爱丽丝那张因为奔跑和喜悦而微微泛红、写满期待的小脸。
那束花在她眼中，大概和路边的杂草没什么本质区别。然而，爱丽丝眼中纯粹的光芒，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丝微澜。她伸出覆甲的手，动作略显生硬地接过了那束花。坚硬冰冷的金属指套与柔软娇嫩的花瓣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嗯。”依旧是那简洁的回应，但少女音的尾调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几乎难以察觉：“像星星。”她拿着花，似乎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脆弱的东西，只是随意地握着。那束生机勃勃的野花被她握着，紧挨着冰冷坚硬的臂甲，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抖，仿佛随时会被金属的棱角划伤。
“要塞那边。”爱丽丝的注意力跳跃得飞快，她一边跟在优纪身边继续往前走，一边仰着小脸，充满好奇地问：“是不是有很多很多人？比集市上的人还多好多好多？房子是不是都特别高，像山一样？老约翰爷爷说那里的城墙厚得连巨熊都撞不倒，是真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小石子一样蹦出来，带着孩童对未知世界的无限憧憬和一点点对巨大的敬畏。
优纪的目光投向西南方。道路蜿蜒向前，越过平缓的坡地，延伸向远方更茂密的林带。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勾勒出深青色的轮廓，如同巨兽沉睡的脊背。她知道，那座被称为科隆要塞的边境城镇，就隐藏在那片山脉的某个隘口之后。两天两夜的路程，才刚刚开始。
“嗯，人多。”她简单地回答着爱丽丝的问题，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显得格外清晰：“房子也高。城墙。”她顿了一下，似乎在脑海中快速检索着打听到的关于科隆要塞的情报，确实很厚。她没有详细描述，对于一个11岁的孩子来说：人多、房子高、城墙厚这些概念，已经足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宏伟的轮廓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习惯性地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宽阔而坚实的商道上，并非只有她们两人。前方不远处，一个由三辆堆满麻袋的货车组成的小型商队正慢悠悠地行进着。拉车的马匹喷着响鼻，车轮碾过被压得光滑无比的车辙印痕，发出持续的、单调的辘辘声。赶车的伙计裹着头巾，靠在货物上，随着车身的摇晃昏昏欲睡。
商队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走着几个背着行囊、风尘仆仆的旅人，看打扮像是前往要塞讨生活的自由民或者手艺人。更远的后方，似乎还有一两个骑马的独行身影，在视野边缘模糊不清。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有序，是边境商道上最常见的景象。暂时没有任何需要她这四十级龙人族骑士出手的麻烦。
行走间，道路开始出现微妙的转折。最初开阔的原野渐渐被更为茂密的植被所取代。商道仿佛一条坚定的河流，笔直地切入了前方一片生长着高大乔木的林地边缘。脚下的路虽然依旧宽阔坚实，但两侧的景象已悄然变化。
参天的大树拔地而起，粗壮的树干上覆盖着深色的树皮和斑驳的苔藓，巨大的树冠在高空中交错伸展，织成一张浓密的绿色大网，将大部分炽热的阳光过滤在外。只有一些顽强的光柱，得以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如同舞台的聚光灯般，斜斜地投射在铺满厚厚落叶和低矮蕨类植物的林间地面上，形成一片片移动的光斑。
空气骤然变得清凉湿润起来，带着浓郁的树木、腐殖土和某种不知名菌类的混合气息。周围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
村口集市的喧嚣、商道上车马的嘈杂，都被远远地隔绝。取而代之的，是风掠过树梢时枝叶摩挲发出的、连绵不断的沙沙声，如同温柔的海浪。更深处，隐隐传来几声清脆的、辨识不清的鸟鸣，偶尔还有小动物快速窜过灌木丛时带起的窸窣声响。一种沉静、古老而略带神秘感的氛围笼罩下来。
爱丽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环境转换吸引了。她不再满足于在路边采花，而是睁大了金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些需要几人才能合抱的巨树树干，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树冠缝隙里露出的点点碎玉般的蓝天，又低头去看那些在树根旁潮湿角落里冒出来的、形态各异的蘑菇和小型蕨类植物。
“优纪姐姐，这里的树好大好大呀。”她小声地惊叹着，仿佛怕惊扰了森林的宁静：“比我们村子后面山上的树大多了，那些亮亮的斑点是什么？”她指着被阳光照亮、在林间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问道。
“灰尘。”优纪简短地回答，她的目光则更为警觉地扫视着林间道路两侧更深的阴影区域。尽管伪装之下她拥有着碾压性的力量，但谨慎是深入骨髓的本能。
这片林地，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无论是对于旅人，还是对于某些不那么友善的存在。她一边缓步前行，一边留意着路面上那些偶尔出现的、被踩踏过的痕迹，以及路边灌木丛中是否有不自然的折断或踩踏。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正常。路面依旧保持着那种被无数车轮和马蹄反复碾压后的坚硬平整，只是多了些飘落的树叶和小树枝。
凉爽的林荫让人脚步轻快了不少。又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前方传来了不同于风声和水滴声的、更清晰的水流声响。绕过一片生长得格外茂密、垂挂着藤蔓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商道在这里被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颇为湍急的小溪拦腰截断。
溪水清澈见底，在布满大小不一鹅卵石的河床上欢快地奔流，撞击着石块，溅起雪白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一座敦实古朴的石桥横跨其上，连接着被截断的道路。石桥显然有些年头了，表面被行人和车轮磨得光滑，桥墩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桥下靠近岸边水流稍缓的地方，形成了一小片水波荡漾的浅滩。
这无疑是一个天然的休憩点。石桥靠上游一侧的岸边，有一片相对平坦、被踩踏得寸草不生的空地，旁边还散落着几块显然是被人搬来当凳子用的大石头。空地边缘，靠近溪水的地方，生长着几棵枝叶繁茂的柳树，长长的枝条垂向水面，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投下大片的阴凉。
此刻，这里已经停驻了一些旅人。那个由三辆货车组成的小商队正停在桥头附近，拉车的马匹被卸了套，拴在溪边几棵树上，正低头贪婪地饮水、啃食着岸边的嫩草。赶车的伙计们则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头上，拿出干粮和水囊，一边吃喝一边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放松。那几个步行的旅人也各自找了阴凉的树下位置休息。
阳光透过柳树细密的叶片，在空地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溪水欢腾的声音盖过了其他细微的声响，带来一种令人放松的清凉感。
爱丽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长途行走带来的些微疲惫被溪水的诱惑一扫而空。“水，优纪姐姐。有水，我们能去洗洗脸吗？”她拉着优纪覆甲的手，轻轻摇晃着，语气里满是渴望。
优纪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休息点。商队伙计们自顾自地休息，没有过多关注新来的人；那几个独行的旅人更是各自占据一角，互不打扰。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气味、汗味、干粮的味道以及溪水特有的清新水汽，一切都显得平常而安全。
“嗯。”她点点头，带着爱丽丝走向下游一点的位置，那里远离商队聚集处，岸边有几块干净的大石头，也有一小片浅滩。柳树的浓荫恰好覆盖其上，是个不错的落脚点。
优纪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坐下，沉重的甲胄与石头接触，发出沉闷的轻响。她将那束一直被她握在手里、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野花随意地放在身旁的石面上。爱丽丝早已迫不及待地跑到水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小手伸进清澈冰凉的溪水里。
“啊，好凉！”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又咯咯地笑起来，用沾湿的小手捧起水，泼在自己的小脸上。溪水洗去了些许灰尘和薄汗，让她的小脸显得更加白皙透亮，几缕被打湿的银发贴在颊边。清凉感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优纪静静地坐着，看着爱丽丝像只快乐的小动物般在水边嬉戏。阳光穿过柳枝的缝隙，在她冰冷的黑色肩甲上跳跃。溪水哗哗流淌，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也冲刷着旅人的疲惫。远处商队伙计们模糊的交谈声、马匹偶尔的响鼻声，都成了这宁静休憩图景的背景音。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西南方，越过石桥，望向商道延伸而去的、被林木逐渐遮蔽的远方。科隆要塞的轮廓依旧隐藏在重重山峦之后。两天两夜的旅程，才刚刚铺开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