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终于踏碎了森林边缘最后一点纠缠的树影,将深沉的绿意彻底抛在身后。视野在瞬间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
前方,是无垠的平原。脚下的道路像一条被风干的灰色蟒蛇,僵硬地向前延伸,固执地刺入那片辽阔的、由泥土、草色和远方难以辨识的斑驳构成的巨大画布。
它消失的地方,是目光穷尽之处,是大地与天空那一道模糊而坚硬缝合线的地平线。天空是巨大的、毫无遮蔽的穹顶,呈现出一种被稀释过后的浅蓝,几缕薄云如随手撕扯的棉絮,懒散地悬挂着。更远处,只能看到大地微微起伏的、沉默的轮廓线,在明亮的天光下显得异常遥远。
爱丽丝停下脚步,银色的头发被平原上毫无遮拦的风拂得有些凌乱。她微微仰起头,小手习惯性地牵住了优纪那覆盖着冰冷金属臂甲的衣角,金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空旷带来的、近乎本能的茫然。
她小小的眉头轻轻蹙起,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条固执延伸却最终消失的道路,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困惑和不解:“优纪姐姐,为什么那条路前面不见了,它断掉了吗?” 她的小手抬起来,指着那条固执地刺向天边又消失不见的土路。
优纪也停下脚步。她身上沉重的黑色甲胄在平原开阔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厚重,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堡垒,唯有那头银色的长发,在风中轻柔地拂动,带着一丝奇异的柔和。
她顺着爱丽丝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辽阔到令人心生寂寥的土地,最终落在那条固执消失的道路尽头。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在她唇边短暂地漾开。
“没有断掉,爱丽丝。”她的声音清澈平稳,如同山涧流淌的清泉,与那身重甲的肃杀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路还在,只是你看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了。”
爱丽丝的小脸立刻转向她,金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两颗小小的太阳,里面充满了对答案的渴求:“为什么看不到?”
优纪没有立刻回答。她侧过身,动作间厚重的肩甲发出低沉的金属摩擦声。她抬起那只没有佩戴金属护手看上去白皙,纤细,与寻常少女无异的左手。
下一刻,她的手伸向身体一侧的空气。那里的光线还是意料之中的发生了毫无征兆地微妙的扭曲,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一个边缘闪烁着不稳定幽蓝光芒的、深邃的空间漩涡瞬间出现,如同在现实这块厚实的布料上撕开了一个小小的、通往未知的口子。她的手毫无阻碍地探入那片深邃的幽蓝之中。
再拿出来时,她的掌心已稳稳托着一个果实。那果实通体呈现出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金黄,表面光滑圆润,仿佛由最上等的黄金熔铸而成,又经过匠人千百年精心打磨,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温暖的光晕。
它静静地躺在优纪白皙的手掌中,像一小捧凝固的阳光,与这灰褐的平原、粗粝的道路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阳光、蜂蜜和成熟浆果的清甜香气,如同实质般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平原上干燥的风和泥土的气息,霸道地占据了爱丽丝的嗅觉。
爱丽丝的视线瞬间被这从未见过的美丽果子牢牢吸住了,所有的困惑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光暂时驱散,小小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着,贪婪地捕捉着那令人愉悦的甜香。她下意识地靠近了一步,金瞳里满是好奇:“优纪姐姐,这是什么?好香啊。”
“这个?”优纪掂了掂掌中沉甸甸的金苹果,那纯粹的金色光泽在她白皙的手上流淌:“它叫金苹果,很甜。”她没有解释这果实源自何处,也没有提及它所蕴含的恢复生命、净化污秽的非凡力量。此刻,它只是一个绝妙的教具。“来,爱丽丝,看着它。”她将金苹果举到与爱丽丝视线平齐的高度。
爱丽丝立刻踮起脚尖,小脸凑近那诱人的金色果实,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它完美的圆润轮廓。优纪的声音温和地引导着:“你看这个苹果的表面,爱丽丝。它是不是圆的?”
“嗯。”爱丽丝用力点头,可爱的小脑袋凑了过来,几乎要碰到苹果了:“圆圆的。”
“我们的世界,我们脚下的大地。”优纪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朴素的真理:“其实就像这个金苹果一样,也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圆球。我们站在它的表面上。”她顿了顿,确保爱丽丝的目光还专注在苹果上:“所以,当你站在这里,往前看,往远处看。”
她的手指越过金苹果光滑的表面,指向远方那条消失在地平线的道路尽头:“道路还在,它只是顺着这个巨大圆球的弧度,向下弯过去,弯到了你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了。就像你贴着这个苹果看过去。”她将金苹果轻轻往前送了送:“你看,苹果的边缘是不是挡住了后面的东西?这就是可以看到的尽头的来历。”
爱丽丝的小脸上先是浮现出巨大的困惑,眉头紧锁,小嘴微微张开,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颠覆了她小小认知的概念。大地是圆的,像一个苹果?这和她听村里的老约翰爷爷和艾玛婆婆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哄睡故事里那平坦的、像一块巨大毯子一样铺开的世界完全不同。
她看看优纪手中那圆润的金苹果,又看看前方那条笔直延伸又诡异地消失不见的土路,再看看优纪那双平静却带着鼓励的异色眼眸。
犹豫了几秒钟,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不是去拿,而是学着优纪刚才的引导,用两只小手轻轻捧住那沉甸甸、散发着温暖和甜香的金苹果,然后,把自己的小脸,结结实实地贴了上去。
冰凉、光滑的果皮触感瞬间传递到她的脸颊上。她的右眼被金色的果面完全占据,视野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纯粹到极致的金黄,像沉入了一片温暖的金色海洋。而她的左眼,则被迫越过苹果那圆润的弧顶边缘,看向前方。
奇迹发生了。就在她小脸紧贴苹果的位置,那圆润的弧线形成了一道清晰无比的分界线。线的一边,是占据了她大半视野的、光滑的金色地面;而线的另一边,则是被这道弧线陡然切断的、真实的平原景象。灰黄的土地,稀疏的草茎以及那条土路,它们就在那道弧线之外,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巨刃整齐地切断,只留下一个突兀的、无法逾越的断崖边缘。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根顽强生长的草叶,在视野的尽头处被那道弧线凭空斩断,下半部分消失在视野之外。
“啊。”爱丽丝发出一声短促而惊讶的轻呼,猛地抬起了小脸,离开了那冰凉光滑的果皮。眼前的世界瞬间恢复了正常,那条土路依旧固执地延伸向远方,最终融入地平线模糊的灰黄之中。哪里有什么突然的断崖?哪里有什么被切断的草叶?一切似乎都连接着,只是消失在远方。
她看看手中的金苹果,又看看远方,再看看金苹果。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每一次把脸贴上去,那道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般的尽头弧线就再次出现,将她的视野硬生生分割;每一次抬起头,那尽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一种恍然大悟的光芒,如同初升的朝阳,渐渐驱散了她金色眼眸中所有的困惑迷雾。小嘴微微张开,形成一个圆圆的O形,随即被一个巨大而纯粹的笑容取代,露出了洁白的小牙齿。
她用力地点着头,银色的头发随着动作跳跃:“嗯。嗯。优纪姐姐,我看到了。真的有尽头。路没有断,它只是,只是那个。”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小脸因为激动和刚刚的挤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只是像苹果一样弯下去了。我明白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发现世界秘密的纯粹喜悦,像一颗小小的太阳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骤然点亮。
优纪看着爱丽丝那恍然大悟、兴奋得小脸通红的样子,鲜红的左眼和灿金的右眼中同时掠过一丝真实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温泉。她伸出手,不是去拿回金苹果,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意味,轻轻揉了揉爱丽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银色头发。发丝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微暖触感。
“很好。”她简洁地肯定道,声音里难得地透出几分柔和。随即,她的目光自然地滑落,落在爱丽丝另一只一直小心翼翼攥着的小手上。那小手握得紧紧的,指缝间顽强地探出几抹被揉压过、却依旧努力保持鲜艳的彩色。那是几朵小小的野花,星星点点的白色小雏菊,一簇簇迎风摇曳的紫色铃铛花,还有明黄、淡粉、浅蓝不知名小花。
它们被爱丽丝像宝贝一样攥了一路,即使有着【大地之血】的续航,此刻花瓣边缘有些微微蔫软,还是失去了刚刚采摘时的全部活力。
“这个。”优纪朝那束可怜的小花扬了扬下巴,重甲覆盖的肩部随之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要一直这样拿着吗?等到了科隆要塞,它们可能就彻底枯萎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爱丽丝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束因为紧握和缺乏水分而显得有些萎靡的小花,兴奋的神色立刻被一层明显的沮丧和担忧覆盖了。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松了松,又赶紧小心翼翼地重新拢好,仿佛怕捏坏了它们最后一点生机。金色的眼眸里满是心疼和不舍:“可是,它们好漂亮,我想留着。” 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
“想留着种起来?”优纪问。
爱丽丝立刻用力点头,眼睛里又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嗯。想种在花瓶里。在村子里的艾玛婆婆说过,漂亮的花要养起来看。”
优纪看着小女孩充满期盼的眼神,没有立刻再次释放魔法或者是直接把花收进空间袋内部。她只是再次抬起左手。这一次,动作更加随意。空间那熟悉的、微妙的扭曲感再次出现,幽蓝色的漩涡无声地旋转着,她的手探入那片深邃的未知。当她的手抽出来时,掌心不再是食物,而是一个小小的物件。
那是一条项链。链子本身是某种暗哑的、近乎黑色的金属,细密而结实。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垂坠下来的那颗水晶。它约莫有爱丽丝拇指指甲盖大小,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仿佛凝固的泉水般的透明质感。
水晶内部并非完全空寂,最中心的位置,悬浮着一粒比针尖还要微小、却异常明亮璀璨的银白色光点,如同被囚禁在冰核中的一粒星屑。这颗水晶被镶嵌在一圈同样材质的、打磨光滑的暗色金属环托之中,造型古朴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在平原下午斜斜的光线下,水晶折射出几道冷冽而纯净的微光。
“空间袋是存放东西的好地方,但是如果放进去,爱丽丝就看不到这束花了。”优纪平静地解释着,她的指尖捏着那枚冰冷的水晶吊坠:“这个,是【封印水晶项链】。”
她清晰地念出那个带有魔力般的名称:“它能将物品,尤其是像这样娇嫩的花草或者是什么觉得漂亮的事物以你放进去那一刻的状态,原封不动地冻结住。时间在里面不会流逝,水分不会蒸发,颜色不会褪去,活力也不会消散。就像把那一刻的时光,连同这束花,一起完美地封存进一颗不会融化的冰粒里。”
她的描述带着一种奇异的诗意,却清晰地传达着它的功能。
爱丽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优纪手中那颗内部闪烁着星屑光芒的水晶,小嘴微微张开,完全被这神奇物品的描述吸引住了。冻结时光?保存活力?这对她小小的认知来说,比大地是圆的还要奇妙。她甚至暂时忘记了手中那束让她忧心忡忡的小花。
优纪没有再多做解释。她动作轻柔而利落地从爱丽丝另一只手中接过那束被保护了许久、却依旧显出疲态的野花。花朵在她白皙的手指间显得更加娇小脆弱。她将花束的根茎仔细地理顺。
然后,捏着那枚【封印水晶】,将水晶光滑的平面,轻轻触碰在花束最饱满的一朵白色小雏菊上。以水晶触碰花朵的那一点为中心,一层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却又能清晰感受到存在的、如同凝结的寒霜般的微光瞬间扩散开来。
那光芒并非刺眼,而是带着一种绝对的静滞感。光芒如同活物般,极其迅速地沿着花茎、花瓣、叶片蔓延开去,所过之处,时间仿佛被瞬间抽离。那几朵野花,连同里面几茎草穗顶端的小绒球,它们原本因失去水分而微微卷曲的花瓣边缘,那叶片上不可避免沾染的细微尘土,甚至爱丽丝之前不小心蹭在花茎上的一点指印,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层微光拂过的瞬间,被彻底地、永恒地固定在了那一刻的状态。
前一秒还是带着生命流逝痕迹的野花,下一秒,就变成了一件完美无瑕、凝固了所有鲜活色彩和形态的标本被缩小收入到【封印水晶之内。】仿佛它们刚刚从枝头被摘下,连花瓣上残留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晨露珠光,都被水晶的力量完美地封存、定格。爱丽丝看得连呼吸都屏住了,金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那束被瞬间赋予永恒魔力的野花,充满了纯粹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