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上元夜。
甫一落地，鼎沸的人声、食物的香气、斑斓的灯火便如潮水般将两人淹没。
十里长街，灯山蜿蜒如火龙，千树万树银花绽放。
舞龙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穿街而过，引来阵阵喝彩，各色摊点琳琅满目。
“师父，快看，那金灿灿的房子，就是话本里皇帝住的宫殿吗，好大好气派！”白见汐指着远处巍峨的皇城。
“师父师父，那边好香，是糖画，还有炸糕，我们去尝尝好不好？”白见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大师父，那边围了好多人，是不是在耍杂技，咱们快去看看。”
银发蓝眸的少女本就绝色，此刻褪去了练功服的素净，换了一身黄色襦裙，更显娇俏灵动，在人群中宛如明珠生辉，引来无数惊艳侧目。
她拉着周玄翊的衣袖，叽叽喳喳，东张西望。
周玄翊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应和着，目光追随着她雀跃的身影。
看着她在人群中穿梭，为了一盏兔子灯惊喜，为了一口甜糯的元宵满足地眯起眼……
这一刻，周玄翊才恍然惊觉，他这个徒弟，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
本该是在父母膝下承欢，享受这人间烟火的年纪。
她的童年，却在悲惨的身世和他严苛的教导中悄然流逝。
为了那所谓的系统任务，为了让她快速成长起来，自己是否太过自私，剥夺了她太多平凡的快乐。
这梦境纵然虚幻，可七年的朝夕相伴，点点滴滴的关切与守护，又岂能真的毫无温度。
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悄然爬上心头。
“师父，师父？”白见汐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
周玄翊回神，才发现少女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正仰着小脸，担忧看着他。
“嗯？怎么了，见汐？”
“我们去吃饭吧？”白见汐轻声提议，不再像方才那般雀跃，反而乖巧地贴近了他身侧，小手轻轻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夜色渐深，灯海愈盛。
官府解除了宵禁，整座京城变成了不夜之城。
两人漫步于横跨洛水的长桥之上，脚下是倒映着万千灯火的粼粼波光。
“那些摊子的吃食，闻着香，味道比起师父的手艺可差远啦。”白见汐小声评价。
“嗯。”周玄翊心不在焉地应着。
“师父，您说今晚会有烟花吗？一定很漂亮吧？”她试图找话题。
“应该会。”他的回答依旧简短。
“那……”
“嗯。”
脚步未停，身侧的温热却忽然消失了。
周玄翊转身，发现白见汐停在了几步之外，低着头，双手绞着衣带，肩膀微微耸动。
“见汐？”周玄翊轻声呼唤。
少女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里蒙上水雾，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大师父，是不是根本不想陪见汐出来，是不是觉得见汐很烦？”
哪还有半分平日在山上倔强的模样。
此刻的她，脆弱得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周玄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怎么会呢。”周玄翊连忙解释，“为师刚才在想一些别的事情，师父很开心能陪你出来看看这人间烟火。”
“真的？”泪珠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当然是真的。”周玄翊斩钉截铁，目光恳切。
少女的委屈如同冰雪消融，破涕为笑，带着鼻音嗔道：“那还差不多……”
她主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周玄翊的一根手指。
两人融入汹涌的人潮。
“师父，为什么……好多人都在看我们？”白见汐感受到周围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有些羞赧地往周玄翊身后缩了缩。
周玄翊侧身，替她挡开些许拥挤，温声道：“因为我们家见汐，已是漂亮的大姑娘了。”
少女脸颊飞红，鼓起勇气，“那……师父也觉得见汐……漂亮吗？”
“自然。”周玄翊答得坦荡。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少女心底瞬间绽开了万千烟花。
白见汐低下头，唇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子正时分，新日将启。
人潮并未散去，而是涌向了穿城而过的洛水两岸。
一盏盏承载着祈愿的河灯被点燃，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随波逐流，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周玄翊从储物戒中取出两盏早已备好的、雕工精美的白玉莲花灯。
“见汐，许个愿吧。”他将其中一盏递给身旁的少女。
白见汐接过，指尖灵力微吐，灯芯燃起温暖的橘黄色火苗。
她双手捧着河灯，虔诚地蹲下身，将它轻轻推入水中。
看着那朵小小的光莲随波摇曳，渐渐融入灯河，她轻声问：“师父，这样许愿真的能实现吗？”
“为师亦不知晓。”周玄翊的目光追随着那两盏相依相伴的白玉灯，看着它们飘向未知的远方，如同命运长河中的蜉蝣。
“不过，这迦乾国倒是有河神的修行门径，只是传承有限，难登大道……”周玄翊下意识地讲解着，声音却戛然而止。
白见汐疑惑地侧头看他：“师父？”
周玄翊心低声道：“见汐，或许一直以来，为师都对你太过严苛了。”
“啊？”白见汐不解。
“修行之路漫长，我却将你绝大部分的光阴都困在那一方小院，日复一日地练剑、打坐，从未问过你是否觉得辛苦。”他的目光带着罕见的迷茫。
“或许……”
白见汐用力摇头，银发在灯火下流淌着柔光，她看着周玄翊，眼神清澈而坚定，“有师父在的地方，就是见汐最喜欢的地方。”
“练剑也好，打坐也好，只要能看到师父，听到师父的声音，见汐就很开心，一点也不辛苦！”
少女纯粹而炽热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周玄翊心头的不安与愧疚。
他怔了怔，随即释然一笑。
“师父，您许了什么愿？”白见汐好奇地问。
周玄翊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为师只愿你往后岁岁年年，皆如今日这般，平安喜乐。”
他顿了顿，“你呢？”
“我？”白见汐的脸颊瞬间红透，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搅动的手指，“才不告诉您。”
载着无数心愿的灯河在洛水上静静流淌，将夜色渲染得温柔而梦幻。
周玄翊再次探手入储物戒，一柄通体晶莹、寒气缭绕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剑身似万载玄冰雕琢，光可鉴人，锋刃未出，凛冽的寒意已让周围的空气微微凝结。
剑柄缠绕着冰蚕丝，尾部系着一簇鲜艳如血的红缨剑穗，在灯火下分外夺目。
“你根基已固，结丹在即。此剑名‘剑名‘凝霜’，是为师为你寻来的本命法宝胚胎，待你结丹之时，以丹火淬炼，心神温养，便可掌握。”
白见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柄寒气逼人却与她灵根无比契合的宝剑。
指尖触及剑柄的刹那，一股血脉相连的冰寒灵力便涌入四肢百骸，无比舒畅。
她轻轻拔出寸许，剑吟清越，寒光四射，映亮了她惊喜交加的蓝眸。
“谢谢大师父！”白见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剑鞘上玄奥的冰纹。
周玄翊看着她欢喜的模样，轻声道：“见汐，十六岁生辰快乐。”
白见汐抚摸剑身的动作骤然僵住。
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周玄翊。
“我请精通推演之术的道友算过你的生辰。”周玄翊解释道，“往后，莫要再忘了。”
少女低下头，紧紧地将凝霜剑抱在怀里，仿佛拥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小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低地应道：“嗯……”
“怎么还哭了？不喜欢？”周玄翊失笑。
“怎么会！”白见汐立刻反驳，抬起头，“喜欢，太喜欢了，这凝霜剑要陪见汐一辈子的！”
“傻丫头，”周玄翊莞尔，“等你修为精进，登临更高境界，自会有更契合你的神兵利器。”
“才不会换！”白见汐用力摇头，抱得更紧，“它就是最好的！”
她顿了顿，低声却又无比认真地说：“师父送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周玄翊看着她孩子气的执着，心中柔软。
他抬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她的发顶，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望向那流向无尽远方的灯河，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飘渺：
“见汐，倘若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不要难过，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白见汐急切地抬眸，“师父，我们可是要一起飞升成仙的，怎么可能……”
“咻——嘭！！！”
恰在此时，最后一轮、也是最盛大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在夜空中轰然炸响。
万紫千红，金蛇狂舞，巨大的光团瞬间撕裂了深沉的夜幕，将整座洛京城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少女未尽的话语彻底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与人群鼎沸的欢呼声中。
周玄翊的目光被那极致绚烂却转瞬即逝的辉煌所吸引。
白见汐只能怔怔地望着师父被烟花光芒勾勒出的侧脸轮廓，心头那抹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无声地沉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凝霜剑，抱得更紧、更紧。
......
仙陨之地，星宫之巅。
无尽的蓝色彼岸花在星宫周围蔓延。
宫阙之上，一道身影茕茕孑立。
少女银白长发如瀑垂落，直至脚踝，曾经清澈如蓝水晶的眼眸，如今沉淀了万载玄冰般的寒意与孤寂，眺望着仙陨之地永恒的灰暗尽头。
少女已臻半仙之境，足以令万修俯首。
“白宫主，”一个带着几分无奈与叹息的女声自身后响起，身着星纹华服的女子悄然出现，“你要寻的人，依旧没有线索。”
她顿了顿，看着前方那仿佛与星宫融为一体的孤寂背影，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不忍：“千年了，沧海桑田，星辰移位，他早就……”
“闭嘴。”
不含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骤然响起，周遭的空气瞬间冻结。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让身为天衍阁主的白清芷都感到神魂一窒。
“白清芷，”那身影并未回头，声音冰冷刺骨，“若非你执掌的天衍阁推演之术于本宫尚有些用处，凭你这几日不安分的举动，此刻已是神魂俱灭。”
白清芷苦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不易察觉的心疼：“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我这堂堂一阁之主，也是要面子的。”
她试图缓和气氛，目光落在女子怀中那柄布满裂痕、灵气尽失的古朴长剑上。
“还有你这把剑，都守了多少年了？灵性尽丧，徒留残躯。”
“前些日子问剑宗刚好献给天衍宗一柄上古神兵‘秋水寒’，锋芒绝世，更配你如今的修为身份……”
“铮——！”
话未说完，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冰寒剑气毫无征兆地裂空而至，紧贴着白清芷的鬓角擦过，几缕断发无声飘落。
彻骨的寒意让她剩下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
星宫之主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白清芷脸上，那双沉淀了千年孤寂与冰寒的蓝眸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有漠然。
白清芷识相地闭上了嘴，心底深深叹息。
女子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无垠的、象征着遗忘的蓝色花海。
她低下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怀中残剑上那一道道狰狞的裂痕，指尖最终停留在那依旧明艳如火的剑穗上。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斩钉截铁的执拗，在寂寥的星宫之巅幽幽回荡，如同亘古的誓言：
“此剑等若吾命。”
“若丢了……”
她的身影缓缓融入那片冰冷的蓝色花海，最后一句低语，消散在呜咽的风中。
“我怕他回来找不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