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之国

作者:未填写姓名 更新时间:2025/7/12 10:34:12 字数:10805

“我不是在抱怨,奇诺。”

“我知道。”

“我只是理性地指出一个客观事实。”

“你说吧,汉密斯。”

“油快没了。”

奇诺轻轻打了个响指,白雾自嘴角逸出,慢慢消散在空气里。他没说话,只是稍稍扭头,看了眼仪表盘。然后视线回到前方的山路。

白雪覆盖了一切。松树、岩壁、斜坡,甚至那块歪歪扭扭的警告标志,也被压得只露出一个红色箭头尖角。摩托车的轮胎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辙印,声音闷响,像是在啃一张纸。

“你觉得他们会在这种天气里铺设油站吗?”汉密斯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猜——不会。”

“猜得不错。”奇诺说。

“嗯。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汉密斯顿了一下,“也可能是悲观主义者,具体取决于油还能跑几公里。”

“你刚才说是客观事实。”

“……别那么记仇,奇诺。”

前方山道转弯处,终于露出了一点建筑的痕迹。是一间用原木搭建的小屋,屋顶积雪未化,门口挂着一串旧风铃,在风中偶尔发出金属的轻响。旁边斜插着一块木牌,字迹被风吹日晒得模糊不清,只能辨出:

“前方为X国,祝旅途愉快。”

“至少他们心态不错。”汉密斯说,“虽然字有点不太坚定。”

奇诺没理会他的调侃,推门进了屋。

屋内干燥,有灰尘的味道,还有木柴堆积多年的潮气。靠墙放着一个铁炉,炉火已经熄灭,但边上还留有劈好的柴。奇诺脱下手套,利落地重新点起火,火光舔上壁炉内壁,映在他眼里,一瞬间像某种微小的决定。

他坐下,伸出手烤火。

“你要把我搬进来吗?”门外传来汉密斯幽幽的声音,“还是我自己跳进来?”

奇诺走出门,把汉密斯推进屋内,让他面对炉火停好。

“多谢,亲爱的骑士。”汉密斯说。

风门再次被推开,是一个身影带着雪走进来。男人裹着厚重的大衣,背着鼓鼓囊囊的包,头发乱糟糟的,鼻尖冻得通红。他在火边坐下,解开一只手套,开始摩擦手指。

“从X国来?”奇诺问。

那人点点头,随即哼了一声。

“终于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奇诺没有说话。

他拍了拍自己的包,“我原本满心欢喜,以为能在那里赚点钱。哈,天真啊。”

“你是商人?”汉密斯问。

那人瞥了他一眼,发现说话的是一辆摩托,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是的。来自南边的自由贸易城市。听说X国最近对外开放,什么‘创新型市场’,‘鼓励多样化交易’……鬼话。”

他打了个喷嚏,火光映着他发红的脸,看起来狼狈而疲倦。

“我在那里——算了,你们想听个故事吗?一个关于制度、金钱,还有骗子的故事?”

“可以。”奇诺说。

“我们一边听一边烤火。”汉密斯补充。

商人解开大衣,靠近炉子,手伸得更近些,仿佛在烤的不只是寒意,还有某种憋闷了许久的情绪。

“那么,就从那一天开始说起吧。刚进城的时候,天气其实比这还冷,但人比天气更冷。”

火越烧越旺,炉膛里响起轻微的劈啪声。商人终于把自己的手指搓热了,呼出一口气,说:

“我是卖瓷器的。细工那种,白胎青釉,带着海岸的那种手工纹。我走了三千公里,本来打算在X国的小镇试水,卖几套给那帮人看看眼光。”

“结果他们没眼光?”汉密斯问。

“不是没眼光。”商人冷笑了,“是太有眼光了。那叫一个‘制度完善’。”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一角,露出里面碎成三瓣的一只茶盏。

“这玩意儿我卖一百五十元起,懂行的知道不贵。可他们——哼,先是要求我出示‘原产地认证’、‘艺术工艺检测’、‘售价透明清单’。”

“听起来很规范。”奇诺轻声说。

“是啊,表面上都很合理。”商人盯着火光,“我说这盏的售价是一百五十。他们说:我们查过同类产品平均只值一百零五。还给我列了张他们自己做的‘参考行情表’。”

汉密斯咕哝道:“这帮人……真热爱表格。”

“我只好降价到一百二十。他们又问:‘那你进货价多少?’我说我自己做的。于是他们要求我报材料清单——粘土、柴火、水电费——原来我不是在卖杯子,是在做会计。”

他顿了顿,像是把那口气也吞回肚里了。

“后来,我在街边卖剩下的几件,有个老太太来看了又看。我想着亏本出掉得了,正准备开口,结果她身后的小贩叫来监管队,说我‘涉嫌虚报原值,扰乱市场秩序’。”

“……然后呢?”奇诺问。

“然后?”商人撇撇嘴,“他们说:根据平均行情估算,我应退回顾客差价——但我根本没成交。可这不重要,他们认定‘有成交意图’,于是罚我赔偿一个虚拟买家的‘合理损失’。”

“你赔了吗?”汉密斯问。

“我当然没钱赔。”商人哼了一声,“我交了货押箱,换取了出境通行。瓷器全被扣了。现在我包里只有空箱子和账单的复印件,做纪念。”

空气沉了一会儿,只有炉火劈啪作响。

“你觉得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防诈骗吗?”奇诺问。

“他们管那叫‘信用保护机制’。”商人嗤笑,“但在我看来,就是所有人都活成了一本账。说话像打字,做事像打印,个个算得比算盘还快。你多要一块钱,他们能给你讲三页道理。”

“那他们是不是很守规矩?”汉密斯又问。

“守规矩?”商人摇头,“他们守的是自己的规则。今天是这个版本,明天是另一个。他们改规定比换季还勤快,但每次都说是‘为了优化公平环境’。”

他把茶盏碎片重新包好,手指有些颤。

“你知道吗?我路过一间画廊,看见他们的名人肖像墙。画上的人一个个笑得像牙医广告。我就在想,那些人也是这么被这套规则喂出来的吗?”

“牙医广告挺贵的。”汉密斯说。

商人盯着汉密斯,忽然笑了。

“说的倒还真不错。但要是在那国家,你得先办个‘智能设备对话许可证’。”

“幸好我们没住那儿。”汉密斯说,“不然我大概会因为多话被拆零件。”

奇诺没笑,只是望向火堆。

“他们有没有人……真心喜欢这套制度?”他问。

商人沉默了一会儿。

“说不准。”他说,“可能有吧。你看他们的脸都很冷静,看上去很安心。但我觉得那不是信任,是懒得质疑。”

火光又一闪,他站起身,拉了拉领口。

“不过,总算离开了。外面冷点,但自由点。”

他朝奇诺和汉密斯点头。

“谢谢火。”

“你要去哪?”奇诺问。

“回南方。哪怕亏钱了,也比继续被他们当算盘好。”

他推门出去,雪一下扑了进来,带着一股寒风和远方树枝摇动的声音。

门关上了。

屋里又只剩火、木头、骑士与摩托。

“我们还要留一会儿吗?”汉密斯问。

“留到风小一点。”奇诺说。

“那我讲个故事。关于一个摩托车在没有许可证的国家如何成为吟游诗人。”

“我以为你不是诗人。”

“我也不是摩托车。”

奇诺轻轻笑了一下。炉火照着他的脸,像一朵不肯燃尽的光。

“你确定这叫‘向下山’吗?”

“嗯。”

“因为我感觉我们在一直往上爬。”

“这是地势返高。”

“或者是你搞错方向了。”

“我有地图。”

“地图有时候也骗人,比如气温。”

汉密斯的发动机声断断续续,似乎在表达某种冷得生气的情绪。奇诺没接话,只是稍微松了点油门,在前方那片林间小空地缓缓停下。

路边,一座简陋的木亭立在林木之间,有一面破旧布帘挡着风。亭下立着一块用红墨写的牌子:

“热茶供应,随喜投币。”

“看来你今天的好运气终于开始回来了。”汉密斯说,“我们竟然遇到了一个不需要发票、不问原产地、不查排量的店。”

奇诺下车,拍了拍腿上的雪尘,从包里摸出几枚硬币投进旁边的铁盒。

亭中一个老人模样的老板只是朝她点了点头,递来一壶热茶。奇诺向他道谢后坐下,撕开干粮,一边喝茶一边望着山林的枝影在雪地上缓缓移动。

这时,她注意到不远处树下,有一个身影正专心致志地在画着什么。

是个年轻女孩,十七八岁,穿着旧但干净的毛呢大衣,头发扎成低马尾,蹲在一块石头后方,一手拿炭笔,一手托着画本。

“她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汉密斯低声说。

“你是根据什么判断的?”奇诺问。

“她鞋带的打法。那是典型的游学生结法。”

“你刚才说自己是诗人,现在倒像侦探了。”

“身份是流动的,像雪。你得学会理解摩托的多面性。”

就在这时,女孩注意到她们这边,站起身,快步走近。

“你好。”她主动开口,语气轻快,“你也是从X国出来的吗?”

“事实上,我们是要过去”汉密斯说。

“我刚从那边的东口关出来三天。”女孩拉了拉围巾,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画师,“准确地说,是在试图成为画师的路上。”

“那你是成功了一半。”汉密斯说。

她在奇诺对面坐下,从背包里抽出一本速写本,翻给奇诺看。画上是树林、石阶,还有几张带有夸张笔触的人像。画风清奇,充满主观色彩。

“你是在X国画的这些?”奇诺问。

“是的。我在那边住了两个月,本来是想画人——结果……”她停顿一下,笑得有点复杂。

“结果他们说你没版权?”汉密斯猜。

“更复杂一点。”女孩把炭笔放在桌上,“他们说,我的肖像构图‘未经当事人审查’,属于‘主观渲染可能导致形象误解’。”

“……什么意思?”奇诺皱眉。

“就是,我画了他们的脸,但是没有让他们先看到草图确认情绪表达。”她摊手,“据说我‘擅自赋予表情’,可能构成‘社会性诽谤风险’。”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汉密斯问。

“有一次我在街角画了一个老人。他看了之后说自己‘从未那么悲伤’,然后找了社区调解委员会。他们判我需要公开‘道歉式二次绘制’,并张贴新版本。”

奇诺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照做了吗?”她问。

“没有。我画了个笑得太夸张的版本,他们又说我‘涉嫌讽刺’。”女孩翻出那一页,画上那张脸,嘴角几乎画到耳根。

汉密斯大笑:“你这是在挑战他们的想象力极限。”

“我不小心变成了地下讽刺画家。”女孩耸肩。

她望着前方雪地,“但我其实只是想画出真实的脸。可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变得——统一。像统一的公文风格,统一的笑容,统一的表情。”

“他们没有个性?”奇诺问。

“有,但被埋得很深。”女孩轻声说,“我偶尔在画纸上看见一点,结果就被告知‘不符现实’。”

亭中风轻了一些,雪从亭外的松枝轻飘飘落下。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奇诺问。

“往北方。我听说那边有不怎么讲话的国家,或许能安心画图。”女孩站起身,把炭笔收进画袋。

“那里的人可能只用眼神起诉你。”汉密斯说。

女孩大笑:“那我就多练观察力。”

她转身时又回头看了奇诺一眼。

“你有没有想在X国……留下画?”

“应该不想。”奇诺说。

“那你在他们心里是什么样子,他们也不会知道了。”

说完,她挥了挥手,踩着雪,消失在林中。

画师离去后没多久,又回来了。她说北方风太硬,雪太厚,决定在茶亭里等风变缓。她坐在靠里的座位,把画袋靠墙立好,拿出一本素描本慢慢翻。

“你想听听我在那国家的其他的事吗?”她忽然问。

“你不是已经开始讲了吗?”汉密斯答。

她笑了笑,然后开始说。

“我一开始是抱着好奇去的。别人说那国家有‘市井秩序’,所以我打算画一些‘平凡的日常’。你知道,就是人们在广场上聊天,买菜,晒太阳之类的。”

她翻开一本速写本,指给奇诺看里面一张画。画的是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看鸽子,中间一个女孩在吹泡泡。构图松弛,光影斑驳。

“我是在他们市中心画的。结果,才画到一半,一个穿制服的人过来,说我‘未经许可,占用公共空间进行非公益性质活动’。”

“那你要是画完泡泡就走,是不是就变公益了?”汉密斯问。

“我这么说了。他说这叫‘规避性歪理’。”她笑了笑,“你知道更荒谬的是什么吗?”

“还有?”奇诺问。

“第二天我换了个角落,画一栋房子。一栋很老的,墙皮掉了,阳台上挂着破毛巾,楼下有个流浪汉在抽烟。我觉得那个场景有味道。”

她把画本往奇诺面前一推,画页上灰黑对比强烈,连烟雾都模糊而生动。

“我刚画完,就有两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过来。他们穿得很体面,说自己是‘社区形象管理志愿员’。他们看了画,说我‘贬损城市形象’,因为我‘放大了负面元素’。”

“他们有给你推荐更‘积极正面’的画面吗?”汉密斯问。

“当然。他们说,如果我画的是那栋楼对面正在建设的‘幸福家园’公寓,可能就不会被提醒。”

“幸福家园……”汉密斯嘟囔,“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吃完晚饭发的传单。”

画师苦笑:“我不想画宣传板。我想画真实。但在那里,‘真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符不符合他们愿意展示的那部分。”

她翻了一页。

“我以为是我的风格不对,于是试着画了一组抽象的。用线条和颜色表达情绪,模糊了具体物体。”她顿了顿,“你猜怎么说?”

“让我猜——不具推广价值。”奇诺说。

画师点头:“对,他们觉得‘群众接受度不高’,让我‘努力寻找本土精神元素’。我问‘本土精神是什么?’他们回答:‘你可以去申请个指导计划’。”

她收起画本,手指微微发抖,像是在压住某种说不清的气。

“后来我就明白了。在那国家,每个人好像都在演戏。他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像是为了一个剧本。他们称之为‘自律’‘规范’‘高素养’,但我感觉——”

她顿了顿,低头看着地面。

“——我感觉他们根本没在活着。他们是在演,一场整齐划一的剧,连眼泪都按场次安排。”

亭子一时间安静了,雪滴答落下,像是为这段沉默盖上盖子。

“也许他们很幸福。”奇诺过了一会儿说,“至少,他们看起来是这么认为的。”

“对,所以我不是要反对他们的生活。”女孩缓缓说,“我只是发现,我不属于那里。”

汉密斯:“这不是坏事。摩托也不属于马厩,但我们还是跑得比谁都快。”

“你确实跑得快。”奇诺淡淡地说,“尤其是下坡。”

“你现在要去哪?”汉密斯问画师。

“我也不知道。也许画到哪算哪。”她站起身,背起画袋,“谢谢茶,也谢谢你们听我抱怨。”

她转身走向雪林深处,这一次,真的没有再回头。

风小了些,阳光透过枝叶在雪地上映出奇诺和汉密斯的影子。

“我们什么时候走?”汉密斯问。

“等茶喝完。”

“好,那我再讲一个故事。这次关于一个画家,在没画纸的国家,用空气练习透视。”

“她后来怎么样?”

“后来她把空气画进了别人的梦里。”

黄昏时,奇诺停下旅程。

林子不远处有个被砍过的空地,地上落叶厚实,踩上去咯吱作响。她搭起帐篷,升起火堆,一道细细的火光在树间跳跃,像某种不会飞的萤火虫。

汉密斯靠在一棵树上,头灯关着,只剩引擎还残留一点热气。

“今天不冷得离谱,”他说,“你是不是偷偷加了泡热水袋?”

“没有。我加了柴。”

“差不多。”他停顿了一下,“柴也是燃烧的希望。”

“是你教我的?”奇诺问。

“是我刚发明的。”

火焰劈啪作响。奇诺刚打开干粮袋,远处传来脚步声。是脚踩着枝叶,不急不缓地向这边走。他侧了下头,看见一个老人出现在火光边缘。

他背着个方形工具箱,一只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整个人像树皮——褶皱而平静。

“晚上好。”老人点点头,眼睛有些疲惫,但声音并不虚弱。“可以靠近火堆一点吗?”

“当然可以。”奇诺把干粮往旁边挪了些。

老人缓慢地坐下,把工具箱放好。他将手中那件东西放在膝盖上,是一把园艺剪。包得很仔细,布面干净,像是经常擦拭。柄边磨得发亮,已经陪了他很久。

“我猜你是刚从那边的国家出来?”

“还没进去。”奇诺回答。

“哦,”老人轻轻笑了一声,“我总以为大家都从那头出来,看来我记错方向了。”

“你从那边来?”奇诺问。

老人点点头:“是的。我在那里住过三十多年。”

汉密斯:“这么久?你是那里的树吗?”

老人看了汉密斯一眼,眼神中没有一丝惊讶。他点点头:“差不多。虽然我修剪它们,但时间久了,我也变成了其中的一棵。”

“你是园丁?”奇诺看了眼他膝上的剪刀。

“是啊。一开始是公共绿化,后来做私人的。反正哪里有人住,就得有人剪草。”

汉密斯:“所以你不是树,是草。”

“我比较像苔藓。贴着地面,不显眼,但总在。”老人笑了笑。

火光映在他脸上,皱纹变得柔软。

“那个国家,挺讲规矩的。”他慢慢说,“街道两边的树种统一,春天开花,夏天不落叶,秋天颜色一致。连落叶都要及时扫干净。”

奇诺:“听起来……挺完美。”

“很多人觉得那是整洁。”老人点点头,“但你知道吗?有一年,有一株树,叶子提前红了三天。我不小心施肥多了。”

“然后呢?”汉密斯问。

“我收到通知,说那一段‘季节色彩不对称’,让我修剪掉那部分枝叶。”

“你照做了吗?”奇诺问。

老人犹豫了一下。“我剪了几枝,把剩下的往后掰一点,绑起来。用网子罩住,说是‘病虫观察样本’,他们就不管了。”

“真有你的。”汉密斯说。

“规则不能变,但人可以转弯。”老人看着火堆,眼神里没有自豪,也没有委屈。

“你喜欢那个地方吗?”奇诺问。

“我习惯了。”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心里回味自己的话,然后换了种说法:

“更准确地说——我在那里,可以预测明天的事情。”

“那为什么离开?”奇诺问。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有一天,我想种一点薰衣草。”

“违反规定了?”汉密斯问。

“不,是没人反对。只是……他们说薰衣草‘不符合本地气候调性’,建议我‘选择更具协调感的本地物种’。”

“然后你就走了?”奇诺追问。

“不。我种了。”

他抬起头,嘴角有点微笑。

“我把薰衣草种在一个废弃的小角落,不在管辖范围里。没人留意。花开得很好。后来我每天去看,有时候还带书过去读。”

汉密斯轻声吹了声口哨:“你反叛得很隐秘。”

“不是反叛。”老人摆摆手,“是让自己记得:世界不是只有一条主干道。”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抱起工具箱。

“我要继续赶路。前面还有一小段山坡,夜里冻得快。”

“你要去哪儿?”奇诺问。

老人微笑:“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地方,也需要修剪点什么。”

他拐进林子前停下:“你们要进那个国家?”

“是的。”奇诺说。

“别太快下判断。”老人说,“有些地方不是给你答案的,只是用来测试你有什么问题。”

“我都忘了,聊天要有喝得,去给你们拿一些”

老人起身,步子依旧平稳。仿佛身后有座无形的花园,正悄悄随他移动。

火堆发出低沉的嗒声。汉密斯低声说:

“这个人……听起来像是种了三十年树,只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偷种一株花。”

“你也想种点什么吗?”奇诺问。

“我?我打算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种点噪音。”

“你一直在种。”

“那我该丰收了。”

奇诺没回应,只是添了根柴。

夜更深了。奇诺没有急着熄火,而是往火堆里又塞了两根树枝。

没多久,林子深处传来落叶沙沙声。老人又走了回来,手上多了一瓶不太像酒的玻璃瓶和两个纸杯。

“给你们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坐回火堆边,“槐花酿,X国老年中心自制的。每年春天发一点给退休志愿者。”

汉密斯:“听起来像政府变相送福利酒。”

“其实发得不多,主要是象征。”老人将液体倒进纸杯,“不过味道还不错。”

奇诺接过纸杯,闻了闻,有点像发酵过的花茶。

“谢谢,不过我不太喜欢喝酒”奇诺说。

“没关系,我一个人喝也行”老人回应。

“你说你在那里住三十年,做园艺的?”

“对,一开始是个人兴趣。后来有次在街边修理一丛被撞倒的灌木,被拍了下来,照片好像去了什么地方展出。”

“你也红过?” 汉密斯问。

“红不红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就收到市政署的招募信。‘绿化城市义工’,我记得那是他们叫的名字。”

他喝了一口,眼睛眯起来,“每天都有定点任务,一条主路,三块花坛,几个公共角落。有些地方只是象征性剪几下,他们说是‘维持形象’。”

“听起来不像自由职业。”奇诺说。

“但也不像打工。没人催你,你可以不接任务,但一旦接了,就希望你认真做。”他看了看剪刀,像是在确认它还在,“我觉得挺好。起码知道今天该做什么,明天也大概知道会看到什么。”

“你是喜欢这种‘可预测性’?”奇诺问。

“那时候是。”他点头,“尤其是退休以后,你不属于任何公司,不再是任何人的上司或下属。你需要一个地方让你知道‘你还被需要’。”

“听起来像是‘带编号的感动’。” 汉密斯说。

“我不反对编号。编号不是取消你的人格,而是承认你存在。” 老人笑了。

他看了看奇诺:“小孩会在我工作的花坛边等我,说‘爷爷你今天迟到了’,有时候送张他们画的‘你和花’。”

“你留着吗?”奇诺问。

“留着,绑在工具箱盖子里面。”他指了指自己背包,“不过湿气大,颜色褪了。”

“你刚才说的‘象征性报酬’?”汉密斯问。

“对。每月会收到一个带字的小信封,里面放些代币券,用于图书馆、公共食堂、植物种子领取站这些地方。你不需要用这些券生活,但用了会觉得你是某种‘被信任者’。”

“所以你留下了三十年?”奇诺问。

“我原打算只待一个月,后来一年又一年,剪着剪着,自己也像一棵树了。”

“听起来你挺满意。”汉密斯说。

“挺满意。”老人点头,“不是因为那里完美,而是因为它给我留下了位置——不是‘安排’,是真正留了个空位。”

他看了看奇诺,又看了看夜色,“你要进去看看吧?”

“是的。”奇诺点头。

“你不会看到我看到的那一面。”老人轻声说,“也不会遇到我遇到的人。但你也不会遇不到。”

汉密斯:“这话听起来有点像哲学名言,又有点像绕口令。”

“其实很简单。”老人举杯,像是敬火光,也像是敬未来的路,“每个人进了那个国家,看到的都不一样。国家不会改变你,但它会让你看到你怎么改变。”

“那你为什么离开?”奇诺最终问。

“不是因为不喜欢。”老人说,“只是有一天,我发现我不再想修剪花坛,而是想看花自己怎么长。”

“这是自由的悖论。” 汉密斯说。

“或者是老年人的奢侈。” 老人回应。

他站起身,再次整理了工具箱,“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明天的路上还有风。”

奇诺看他消失在夜色里,火堆安静地燃烧,像是刚听完一个很长的梦。

汉密斯沉默了几秒,然后小声说:

“这家伙太安静了,我都有点不适应。”

“你刚才不是说他哲学名言多?”

“但哲学听多了也会饿。我们还有饼干吗?”

奇诺拿起给它一个包装袋:“只有巧克力味。”

“没关系,听老人故事会加快新陈代谢,况且我需要汽油。”

风开始从林子深处拂来,叶子翻动着,像低声细语。

清晨的光线像被打磨过的玻璃,穿过高原上的薄雾,映在奇诺的头盔上。

汉密斯的引擎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偶尔因微风略偏方向而微微抖动。

“终于出来了。”汉密斯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在确认什么。

奇诺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眼后视镜,那道朴素的国门早已被曲折的山路吞没。

“你觉不觉得,那国家的国门不太像个‘国家’?”汉密斯继续说,“更像是……某种分隔日子的栅栏。”

“栅栏?”奇诺问。

“对,比如,昨天是你在这边,今天是你在那边。明天——你又在别处。”汉密斯顿了顿,“但你还是你。栅栏改变的不是你,是你周围人的说法。”

奇诺轻轻“嗯”了一声。

阳光从侧面打进山谷,路边的草叶上结着细密的露珠。风吹过时,晶莹的小珠子飞散进空气里,像无声爆炸的泡沫。

他们没急着提速,反而像是从某种梦中缓慢苏醒。轮胎划过地面发出的声音,与风的呼吸合拍。

“这次,我们住了几天?”汉密斯问。

“差不多三天。”

“听起来像普通旅行,感受上却像一年。”汉密斯顿了顿,“……或者更长。”

“你累了吗?”奇诺问。

“不。我只是有点想知道……到底哪个才是‘那个国家’。”

风声恰好盖过了后半句。奇诺没回应,但汉密斯也没等。

他们拐过一个长弯,道路开始向下倾斜,前方的树林间透出明亮的平原。

“我们遇到的那三个旅人啊,”汉密斯慢悠悠地说,“一个说那里冷冰冰像账本,一个说像舞台剧,还有一个说是修剪得很整齐的老年梦想。”

“你忘了还有我们。”奇诺说。

“对。”汉密斯声音顿了一下,“我们看见的又是什么?”

奇诺没有立刻回答。汉密斯也没追问。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交换的方式。

“你有没有发现,他们说的都不是‘国家’,而是‘人’。”奇诺终于开口,“但他们又都说,是那个国家‘让人变成了那样’。”

“也许那不是国家让人变成那样。”汉密斯说,“而是那些人,只是在那个地方,终于变成了自己。”

山路尽头,一块路牌立着,标记着另一个国度的边界。比起X国,那边的线条更简单,标语甚至只是:“欢迎。”

“你想进去看看吗?”汉密斯问。

“先休息一下。”奇诺回答。

他们停在树荫下,风正好吹过山口,带着阳光和不知名植物的香气。

“你说我们这次,是学到了什么?”汉密斯问。

奇诺打开水壶,喝了一口,然后说:“大概是……学会接受故事并不总有‘一个版本’。”

“听起来像个总结。”汉密斯慢悠悠地说,“但我们又没参加过考试。”

“所以不需要写答案。”奇诺说。

风继续吹,远方有鸟影掠过晴空。

小村子像是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书页,屋瓦斑驳,井水清甜,狗在树荫下睡觉,猫在屋檐上晒太阳。道路尽头是一家无人看守的加油站,油泵老旧,但还能用。

奇诺靠边停下,检查油箱。

“我们已经快变成植物了。”汉密斯说,“阳光、水分、空气,现在就差根扎进泥里了。”

“那我得尽快加油,免得你开始光合作用。”奇诺回了一句,卸下背包,走向油泵。

他插入硬币,按下开关,低头注视油流进金属胃袋的声音。此时,脚步声从旁边的小道上传来。

一位年轻男子穿着宽松的灰色外衣,肩背一只帆布包,鞋底沾着野草与墨迹。他走得不急,一边走一边望着天空,像在默背诗句。

“你好。”他看到奇诺时,语气柔和,“你也是旅人?”

“是。”奇诺答道。

他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汉密斯,“一位摩托旅行者……这很有意境。”

“我会把它写进遗言里。”汉密斯说,“‘他死于一句不合格的意境’。”

年轻男子被逗乐,笑了下,“你比我大多数诗集还会说话。”

他自我介绍:“我是一位诗人,不是很成功的那种。我最近在找个可以待几天的地方——据说,X国欢迎吟游诗人。”

“真巧,我也是一个诗人。”汉密斯说。

“你是听谁说的?”奇诺问。

“有几个旅人,在茶馆里,我记不清是谁了,他们说X国对艺术极有包容心。街头朗诵是合法的,甚至有市民为诗人提供短期住宿、食物。”他有些羞赧地一笑,“还说电视台会录制他们的表演当作‘人文风景’。”

“所以我有些期待,”诗人望着奇诺,“你从那边来过,对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语调低,却带着认真:

“真的是那样吗?”

奇诺系好背包,站直了身子。他看向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焦急、不敌意,只有一种想确认自己没有被骗的渴望。

“你很想知道答案?”奇诺反问。

“是的。”

“嗯,的确是那样”

“谢谢,那我就能安心了,因为我还在茶馆中听到了关于X国不欢迎诗人的言论”

诗人低头笑了,他向奇诺和汉密斯鞠了一躬,然后便向着X国走去,手伸进帆布包里,似乎掏出一个小本子,在阳光下写了什么。

奇诺拍了拍汉密斯的后座,“我们也该走了。”

“前方不确定,但有风。”汉密斯说。

“比油更持久。”奇诺跨上车,戴上护目镜。

柏油路像一条沉默的带子,卷着阳光向前延伸。两侧是低矮的丘陵,草色未绿透,风把树枝吹得沙沙响。

汉密斯的声音从引擎里冒出来,不咸不淡:“你一句话都没说自己的经历。”

奇诺握着把手,没有立即回答。

“你明明在那个国家呆过。”汉密斯继续,“不久不短,至少也待了三天。连他们最喜欢早上几点吃早餐你都知道。”

“是。”奇诺说。

“那你为什么一句没说?那个诗人多礼貌啊,没抢你话,没打你广告,连油钱都想替你付。”

“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汉密斯像被风刮了一下:“三个版本,全不一样。你就这么轻松地说‘都是真话’?”

“事实和真话,”奇诺顿了顿,“有时候是不同的词。”

前方是一个转弯。奇诺松了一点油门,微微侧身,带着汉密斯滑过弯角。

汉密斯仿佛在思考,嗡声沉了一会儿,又冒出一句:“事实,好像也和故事一样,可以挑着说。”

奇诺笑了一下:“你很擅长这个。”

“我只是台摩托车。”汉密斯淡淡地说,“可我有后视镜。”

“那也只是反着看的眼睛。”

“但不管怎么说——”汉密斯悠悠地补一句,“你没说话,也是个选择。”

奇诺没否认。只是看着前方,那条笔直的路上没有人,只有风,和自己的影子。

“下一个国家会是什么样呢?”汉密斯问。

“谁知道呢。”

“不过,”汉密斯忽然换了个轻松的语气,“我还是希望下一个国家不要限制摩托车说话。”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奇诺站起身,拍拍他。

“你看,我就知道我在你这儿还是有作用的。”汉密斯得意地响了一下排气管。

一块老旧的公路凸面镜立在下一个转弯口,边缘锈迹斑斑,像被岁月啃咬过的硬币。

镜子里,倒映出骑行中的奇诺和汉密斯,两者剪影拉长,在金黄斜阳中仿佛贴上了另一个世界的画布。

镜面起了雾气,又清晰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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