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之不得。
我们穿过一条由珊瑚和热带鱼构成的绚丽隧道,四周环绕着五彩斑斓的鱼群,它们像流动的彩虹,从我们头顶和身边掠过。
高松灯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喜爱。
她会时不时停下来,指着某块珊瑚后面躲着的一只小虾,或者一条伪装成沙子的比目鱼,小声地发出惊叹。
这家伙,观察力倒是挺敏锐的。
我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跟着她的节奏,漫无目的地走着。
终于,我们来到了一个散发着明显凉气和浓郁鱼腥味的区域。
企鹅的生活区域到了。
虽说是生活区域,但实际能够看到的,只有那用玻璃隔离开来的蓝色水域罢了。
几十只企鹅像一颗颗黑白色的鱼雷,在湛蓝的水中迅捷地穿梭。空气中充斥着它们“嘎嘎”的叫声和水花四溅的声音。
一看到企鹅,高松灯整个人都像是被点亮了,她快步走近,抬头看向那群不断游动的企鹅。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光彩,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了观赏企鹅中。
我同样看着上方的玻璃,和在那被隔绝的水中不断游动的,黑白色的企鹅。
看了一会,我就开始有些无聊了,转而靠在后面的栏杆上,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着她的背影。
那件朴素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勾勒出纤细的肩胛骨轮廓。因为兴奋,她的耳根透出淡淡的粉色,像初春时节枝头新生的嫩芽,有种脆弱而鲜活的美感。
水族馆幽暗的光线柔和了她的轮廓,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一幅笔触细腻的油画般。
“啊…”
高松灯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只蜷缩着身体,用嘴挠着身后的企鹅。
“它是不是很痒啊…”
我同样对那只企鹅投去目光,姿势简直滑稽到家了,但我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或许吧。”
我就只是随口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直到她终于开口,说出了今天突然把我带到这里的真正目的。
她转过身,背靠着玻璃,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的衣角。
“那个……伸太郎君……”
她顿了顿,像是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最近……有人邀请我……组乐队……”
“哦。”
我面无表情地回应。
乐队?这种麻烦的人际关系集合体,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是……是不久之前…入学的朋友……她叫爱音,是个很……很开朗的人,像太阳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她说,我的笔记本上写的东西……很像歌词,想和我一起玩乐队……”
“然后呢?”
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要沙哑一些。
“我……我不知道……”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粉色瞳孔里盛满了迷茫和不安,像两潭被搅乱的春水。
“我很开心……有人能看懂我写的东西……但是……我又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会和以前一样……”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害怕我的歌……会伤害到别人……害怕乐队……又会因为我……而变得分崩离析……”
她提到了“以前”。
CRYCHIC,那个昙花一现的乐队,我当然知道。
在我把自己锁起来之前,我几乎听遍了网络上所有能找到的独立乐队的歌,她们的《春日影》是其中相当出色的一首。
主唱的声音……也就是高松灯的声音,清澈、脆弱,充满了拼尽全力的呐喊感。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主唱,恐怕活得很辛苦吧。
现在,这个辛苦的家伙就站在我面前,向我这个局外人、这个废物,倾诉着她的烦恼。
真是的,为什么是我。
这种青春期少女的烦恼,去找心理咨询师或者学校老师不是更合适吗?
我,资深自宅警备员,一个两年没和人类正常交流过的社交障碍者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我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乱成一团的头发。视线越过她,落在那些在水里畅游的企鹅身上。
它们看起来无忧无虑,只是遵循着本能,捕食,求偶,游泳。
真是简单而又纯粹啊。
“乐队这种东西,”
我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
“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集合体。”
高松灯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你看那些企鹅,”
我用下巴指了指水池。
“从陆地上看,它们摇摇摆摆,笨拙得可笑。但到了水里,它们比谁都灵活。”
“人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有自己舒适和不舒适的环境。”
我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因为长期不使用而有些混乱的语言逻辑。
“组乐队,就是强行把五只习性、泳姿、捕食技巧完全不同的企鹅,扔进同一个小水池里,还要求它们必须游出整齐划一的队形。这本身就很反人性。”
“有的人想往东游,有的人想往西潜。有的人只是想在水面晒晒太阳,有的人却想一头扎到水底去抓最大的那条鱼。”
“目标不一样,节奏不一样,连对‘好听’的定义都不一样。分崩离析才是常态,能一直走下去的,那才叫奇迹。”
我的话很刻薄,很现实,完全没有半点安慰的意思。我只是把大脑分析出的、最冰冷的结论,直接甩给了她。
我看到她的脸色白了一分,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打击。
啊……我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
一丝微不可察的后悔在我心底划过,但很快就被我那层厚厚的、名为“自我保护”的硬壳给压了下去。
我别过脸,不敢再看她的表情。
“但是,”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再次响起,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既然有人邀请你了,就说明……至少有一个人,是想和你一起游的。”
…
我…在干什么啊。
“那个叫爱音的家伙,她既然能从你那堆乱七八糟的文字里看出歌词,说明她的电波频率至少有一部分是和你对得上的。这比什么都有用。”
像我这样的人,在给别人讲着大道理?
“你害怕的,无非就是结果。害怕失败,害怕重蹈覆辙。”
又要恢复之前那副自大的模样了吗…
“但组乐队这种事,就像做实验,不把所有的试剂都混在一起加热,你永远不知道最后会是爆炸,还是会生成什么有趣的新物质。”
我深吸一口气,将盘踞在胸口的浊气吐出。
“你只需要考虑一件事。”
我转回头,直视着她那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粉色眼睛。
“你…想不想唱?”
“不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组乐队,就是你自己,高松灯这个人,想不想把你笔记本里的那些东西,用你自己的声音,喊出来?”
“如果想,那就去试试。就算最后失败了,乐队解散了,天也不会塌下来,你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但如果你因为害怕,连试都不敢试,那你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就像,没喝到限定款的可乐一样,会很难受的。”
我说完了。
长篇大论,耗尽了我积攒了两年的社交能量,那是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能说出口的东西。
喉咙干得发疼,我下意识地想找一罐碳酸饮料来润润喉。
高松灯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迷茫,有思考,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水族馆的蓝光在她眼中流转,像深海里变幻莫测的洋流。
企鹅的叫声,水流的嗡鸣,周围游客的窃窃私语,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
而她,也仍旧在犹豫不决着,犹如迷途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