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道的声控灯在我身后“啪”地一声熄灭,世界重新回归到它应有的、令我安心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那声沉闷而熟悉的“咔哒”声,像是一道圣旨,宣告我短暂的“外界远征”正式结束。
我,如月伸太郎,又一次安全地回到了我的庇护所、我的囚笼、我的王国。
门被推开,一股专属于这个空间的气息立刻将我包裹。
那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混合着喝剩的速食味增汤已经发酵的微酸、堆积如山的漫画书和技术手册的纸张霉味、机箱风扇常年运转带来的温热尘土味,以及我自身存在所散发出的、淡淡的、属于一个长期不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换的生物的、停滞的气味。
这股味道,对我而言,就是“家”的味道,它让我那因为接触了太多新鲜空气而过度兴奋的肺部,重新安定下来。
我反手关上门,连灯都懒得开。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角落里那台忠实的仆人——我的电脑。它的屏幕正亮着,幽蓝色的光芒穿透黑暗,在地板上、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上,投下斑驳而扭曲的影子。
那些喝空了的可乐罐、吃完了的泡面桶、脱下来随手乱扔的衣物,在蓝光下仿佛都变成了蛰伏在深海中的怪异生物。而我,就是这片深海的统治者。
我踢开脚边的一个空披萨盒,发出“砰”的一声轻响,惊起了一小片灰尘。
走到电脑桌前,将那个装着新键盘的纸袋随意地放在一边,然后一屁股瘫坐在那张已经被我的体重磨出光泽、并且会发出“嘎吱”抗议声的电竞椅上。
椅子因为我的重量而向后仰去,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我将双脚翘在桌沿,双手枕在脑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肌肉因为超负荷的步行而酸痛,神经因为处理了过量的信息而紧绷,但与此同时,一种诡异的、陌生的情绪,像一株细小的藤蔓,正悄悄地从我那被层层壁垒包裹的心脏深处,蔓生出来。
那是什么?
是和高松灯交谈后的余韵?是看到那场笨拙青春剧后的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我说不清楚。
这种无法用逻辑和数据分析的情感,最是麻烦。
我的视线落在桌面上。
旧键盘已经被我粗暴地拔掉,扔在了地上,像一具被遗弃的尸体。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崭新的、散发着塑料和金属气息的新键盘,黑色的键帽在屏幕的映照下,泛着一层冰冷的光泽。
我坐直身体,拆开包装,将它连接到电脑上。
USB接口插入时,系统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键盘自带的RGB背光瞬间亮起,一圈彩虹色的光芒在按键下方流动。
有点……太花哨了。
我皱了皱眉,随手按了几个组合键,将灯光模式切换成了最朴素的单色白光。
手指放在全新的键帽上,触感冰凉而光滑。
我下意识地敲击了几下,按键的回弹干脆利落,声音清脆,像是冬日里踩碎薄冰。
很好,就是这个感觉。
有了它,我又能继续构筑我的世界了。
无论是编写一段无人能懂的代码,还是用虚拟歌姬调教出一首永远不会背叛的歌曲。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游走,屏幕上,光标在一片空白的文档中孤独地闪烁。
然而,我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别处。
高松灯那张写满了迷茫和不安的脸,她在水族馆幽蓝光线下脆弱的侧影,以及她在阶梯广场上那句石破天惊的质问……
这些画面,像一段段无法关闭的弹窗广告,在我脑海中循环播放。
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指移动,点开了桌面右下角的即时通讯软件。
软件启动,仅剩寥寥几个好友的列表弹了出来,大部分还都是灰色头像,代表着那些早已断了联系的、过去的名字。
我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其中一个头像上。
那是一颗划过深蓝色夜空的流星,孤独而璀璨。
高松灯。
我点开对话框。聊天记录稀疏得可怜。最新的消息,还停留在一年前。是她发来的。
「伸太郎君,最近……还好吗?」
「听说你很久没去学校了,有点担心。」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和我说哦。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下面,是长久的、我给予的、死寂的沉默。
现在看着这些文字,我仿佛能想象出她当时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反复修改,最终才鼓起勇气按下发送键的样子。
而我,只是冷漠地无视,连消息都还处于未读状态。
那时候的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深渊里,拒绝任何来自外界的光。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点开这个?难道我还要像今天下午那样,扮演一个不属于我的、多管闲事的角色吗?
我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搞得一团糟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去关心别人?
但是……她最后跑开时的那个背影,那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决绝的孤独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很熟悉。那种感觉,我太熟悉了。
“啧。”
我烦躁地咂了下嘴,手指终于落在了键盘上。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构建一句最合适的、既能表达出某种意图又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和亲密的句子。
这是一个比编写任何算法都要困难的挑战。
「你,没事吧?」——太直接了,像是在审问。
「今天的事,别太在意。」——太自以为是了,凭什么觉得她会在意?
「那个长崎素世,我感觉不太好。」——太像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了,而且毫无根据。
删除,输入,再删除。
光标在输入框里来回闪烁,像我此刻混乱的心跳。
最终,我放弃了所有复杂的修饰和试探,选择了最简单、最生硬,也最像我这个社交功能障碍者会说出的话。
我敲下几个字,然后,在我那该死的、比超级计算机还快的脑子反应过来并阻止我之前,按下了回车键。
「高松。刚才,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