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一潭粘稠、冰冷的焦油中挣扎着浮出水面。
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我的脖颈向一侧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僵硬的角度，后脑勺抵着电竞椅冰凉的皮革头枕，右边脸颊上还残留着外套拉链冰凉的金属触感和压出的深红色印痕，微微发麻。
接着是味觉，嘴里干得像沙漠，弥漫着一股隔夜黑咖啡发酵后的酸涩，混杂着我自身那缺乏新鲜氧气供给的、沉滞的体味。
最后，听觉才迟钝地苏醒，耳边是电脑机箱风扇永恒不变的、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工业时代的催眠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花了几秒钟，才让大脑重新上线，处理了“我昨天就这么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个简单的事实。
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血液因为长时间的压迫而流动不畅，四肢百骸都充斥着一种令人烦躁的酸胀感。
这就是家里蹲的生活，一种对人类身体构造的慢性谋杀。
某种现代人的原始本能驱使着我，在完全清醒之前，我的右手就已经下意识地、摸索着伸向电脑桌，目标是我的手机，那个连接着我与外界的、唯一的、脆弱的端口。
然而，我高估了自己刚睡醒时身体的协调能力，也低估了这张饱经风霜的电竞椅那早已岌岌可危的平衡性。
我的手肘碰到了桌沿上堆成小山的可乐罐，其中一个摇摇欲坠的空罐子被推了下去，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啷”声。
这声响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电竞椅发出一声濒死的哀嚎，猛地向侧后方倾倒。
平衡感在一瞬间被彻底抽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视野天旋地转，身体像一袋被剪断绳索的沙包，毫无反抗之力地向着地面坠去。
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哇——”，后背便重重地砸在了一堆码放得摇摇欲坠的漫画单行本上。
书页像被惊飞的鸽群般“哗啦啦”散开，无数个黑白分明的漫画世界在我身下炸裂，形成了一个勉强还算柔软的缓冲垫。
“痛痛痛……”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尾椎骨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被人用锤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我躺在冰凉的地板和散落的书页之间，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上因为常年不打扫而结成的、蜘蛛网的模糊轮廓。
房间里昏暗得如同洞穴，厚重的遮光窗帘将白天的光线彻底隔绝在外，只有一道不屈不挠的、细长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充满了悬浮尘埃的轨迹。
我的手机，在这场小小的灾难中幸免于难，从桌上滑落后，正好掉在了我的胸口上。
屏幕还亮着，那冷白色的光芒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块来自异世界的墓碑。我费力地抬起手，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时间，下午两点半。
很好，又成功地浪费了生命中宝贵的大半天。
我自嘲地想。
然后，我的视线被屏幕顶部弹出的一条新消息通知给吸引住了。
那个熟悉的、划过夜空的流星头像。
高松灯。
我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猛地收紧，然后又重重地跳动起来。
这种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让我感到一阵烦躁，我点开消息，两行简短的文字映入眼帘。
「伸太郎君，爱音说…要带我去livehouse，好好的沟通。」
那句话里的省略号，像是一段被刻意留白的气口，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打下这行字时，那种犹豫不决、小心翼翼的样子。
Live House？沟通？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公开处刑的预告。
紧接着，是第二条消息。
「她昨天看到了我们出水族馆，想要见一见你，我也想把你也喊过来…」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看到了我？所以，她把我也当成了攻略高松灯这个“副本”的关键NPC了吗？
真是典型的阳角思维，以为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面对面的、热血的“沟通”来解决。天真得可笑。
但是……最后那半句，“我也想把你也喊过来”，却像一根极细的、带着温度的探针，轻轻地触碰到了我内心最深处那片早已冰封的区域。
什么啊，这是依赖上我了吗？
我躺在地板上，举着手机，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如月伸太郎，一个社交废人，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放弃了的家里蹲，居然成了别人在关键时刻想要寻求帮助的对象？
这简直是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那个叫爱音的女生，至少看起来还算正常，而高松灯，居然会选择向我这个怎么看都更像问题儿童的家伙求助。她的判断力是不是也和她的体力一样差劲？
……看样子，我好像卷进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事。
我叹了口气，将手机从脸上拿开，放在胸口。
冰凉的玻璃机身，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传来一丝凉意。
麻烦。
是的，这毫无疑问是天大的麻烦。
要去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嘈杂的Live House，要去面对两个（甚至可能更多）正处于青春期烦恼漩涡中心的女高中生，要去处理那些比量子力学还要复杂的、名为“人际关系”的难题。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我的社交能量条就已经开始闪烁红色的警报了。
按理说，我应该感到烦躁、抗拒，甚至是愤怒，我应该立刻打下一句“不去，别来烦我”，然后关掉手机，拉上被子，继续我那与世隔绝的、安稳的洞穴生活。这才是正常的、符合我人设的反应。
但……奇怪的是，我的内心，却并没有涌起那种预想中的、强烈的排斥感。那片本该因为“麻烦”而掀起惊涛骇浪的心湖，此刻却异常的平静。
甚至，在那片死寂的平静之下，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什么东西在涌动。
真奇怪。
换作以前的话，我应该会觉得麻烦的要死才对。
为什么？
是因为昨天那场短暂的外出，让我对外界的抵抗力有所提升？
不可能，我只会觉得更累。
还是因为……高松灯？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在水族馆里的样子。她看着水母时那种物我两忘的沉醉，她谈起企鹅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她向我求助时那种无助的迷茫。
这一切，都和文乃不一样。
文乃的温柔，是太阳，是想要照亮所有人的、无私的奉献，最终却燃烧了自己。
而高松灯的挣扎，更像是一颗被困在厚厚冰层下的、微弱的星光。
她不为任何人，她只是在为了自己的存在，拼命地、笨拙地想要发光而已。
她的问题，她的烦恼，她的孤独，都是那么的……真实。不像我每天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些虚假的、被美化过的情感。
她的存在，就像一块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石头，硌得我这个习惯了虚拟世界的废人，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粗粝的实感。
也许，我只是……有点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