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
苏杭城内最负盛名的“听雨轩”茶楼二楼雅座。临窗的位置,视野极佳,可俯瞰半城烟柳与穿城而过的碧波河水。
云逍独占一桌。面前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盏中荡漾,氤氲着清雅的香气。他斜倚窗棂,姿态慵懒,目光随意地扫过楼下熙攘的街市,仿佛在欣赏一幅流动的画卷。昨夜藏珍苑的风波,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唯有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光芒。
“麻烦客”的名号,想必此刻已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杭城某些特定的圈子里荡开了涟漪。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名声,有时是最好的敲门砖,也是最佳的掩护。
楼梯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云逍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并未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窗外一艘缓缓驶过的画舫。
脚步声停在他桌旁。来人似乎有些踌躇,呼吸略显急促。
云逍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布裙,样式朴素,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明显憔悴与风霜之色的脸庞。她的五官很精致,尤其一双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倔强,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悬挂的一柄剑。剑鞘陈旧,样式古朴,与她朴素的衣着格格不入,却透着一股沉凝之气。她握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云逍,云公子?”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云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丈量着她的衣着、佩剑、神情,乃至指尖细微的颤抖。他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姿态优雅从容,与女子的紧张局促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认得在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温润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昨日藏珍苑,‘翩鸿一瞥,物归有缘’。”女子直直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闪躲,“‘麻烦客’的名声,小女子略有耳闻。”她的语气没有恭维,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云逍眼中笑意更深,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哦?那姑娘寻我这‘麻烦客’,想必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放下茶盏,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态度随意得像是在招呼一位老友。
女子没有坐。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姓柳,柳如眉。家父柳震山,曾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头。”
“镇远镖局?”云逍眉峰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三年前,押送一批官银途经太湖,遭水匪劫镖,满门…尽殁?”他的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戳中了柳如眉心中最深的伤口。
柳如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但那双倔强的眼睛却燃起了更炽烈的火焰。“不是水匪!”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是孟雄!是他勾结太湖匪首‘翻江龙’,假扮水匪,杀人劫镖!事后又买通官府,将罪名坐实!我爹…我娘…还有镖局上下三十七口…”她的声音哽咽,强行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只有我…当时在外学艺,侥幸逃过一劫!”
雅座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楼下隐约的市井喧闹传来。云逍脸上的玩味笑容淡去了几分,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地审视着柳如眉眼中翻涌的悲痛与仇恨。
“血海深仇。”云逍轻轻吐出四个字,不带任何感**彩,“那么,柳姑娘寻我,是想取那孟雄的性命?”他微微摇头,“这生意,恐怕…不够‘有趣’。”他刻意加重了“有趣”二字。
“不!”柳如眉斩钉截铁,“我知道公子非是杀手。我要你帮我偷一样东西!”
“哦?”云逍尾音上扬,重新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藏珍苑里,还有什么比孟雄的项上人头更值钱的东西,值得柳姑娘变卖家产,倾其所有?”他目光扫过柳如眉洗得发白的衣角和手中那柄显然价值不菲的古剑——这恐怕是她仅剩的家当了。
柳如眉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早已磨得发亮的旧钱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我柳家仅剩的积蓄,还有…这把‘青锋’剑,家传之物,虽非神兵,亦是利器。”她解下佩剑,连同钱袋一起推向云逍,动作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
“我要公子偷的,是‘秋水无痕剑’!”她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那柄剑中,藏有孟雄勾结本地知府、漕运官员,以及‘翻江龙’走私军械、私贩盐铁的确凿证据!是一份用特殊药水写在剑鞘夹层里的密信和名单!只要拿到它,我就能为柳家,为那三十七条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云逍的目光落在钱袋和古剑上,并未立刻去碰。他身体微微前倾,折扇收起,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目光却像最锐利的针,刺入柳如眉的眼底深处。
“倾尽所有,只为一份证据?”云逍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蛊惑,“柳姑娘,你可知,即便拿到证据,扳倒孟雄这棵盘踞苏杭多年的大树,亦是千难万险?官官相护,他背后的人,岂会坐视?你孤身一人,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份执念,或许会将你最后一点生机也燃尽。”
柳如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坚定:“我知道。但若不试,我柳如眉,生不如死!家仇不报,我无颜苟活于世!公子只需帮我拿到剑,后面的事,是生是死,皆由我一人承担!”
她的眼神纯粹而炽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也带着飞蛾扑火般的悲壮。云逍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灵魂。忽然,他轻轻笑了一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有趣。”云逍重新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真是…相当‘有趣’的眼神。”他不再看那钱袋和剑,目光反而落在柳如眉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上。玉佩样式古朴,玉质温润,刻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并非价值连城之物。
“钱财俗物,宝剑利器,非我所好。”云逍用扇尖虚点了点那枚玉佩,“我看柳姑娘腰间这枚旧玉,倒是颇合眼缘。不如,就用它作酬劳如何?”
柳如眉一愣,下意识地捂住玉佩:“这…这是我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念想?”云逍挑眉,笑容带着一丝戏谑,“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仇,过去的‘念想’,除了徒增痛苦,还能带来什么?不如舍了,轻装上阵。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偷剑,只是开始。孟雄丢了这要命的东西,岂会善罢甘休?后续的‘麻烦’,怕是会如影随形。柳姑娘,你可想好了?”
柳如眉看着云逍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又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玉佩,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质。娘亲慈祥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滔天的恨意淹没。她猛地一咬牙,一把扯下玉佩,重重地拍在桌上!
“好!玉佩归你!请云公子出手!”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云逍拿起玉佩,入手温凉。他对着光看了看那简单的云纹,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成交。”他将玉佩随手纳入袖中,仿佛收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不过,”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悠然呷了一口,桃花眼弯起,笑意盈盈,却透着令人心悸的深意,“柳姑娘,记住你此刻的‘愉悦’,可是建立在我对孟雄吃瘪表情的期待之上。接下来的戏码,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藏珍苑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孟雄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新的麻烦生意,正式开张。而柳如眉看着他那优雅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侧影,心中复仇的火焰依旧炽烈,却不由自主地,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