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苏杭城外的十里长亭。
春日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道旁杨柳新绿，随风轻拂。长亭内，一身靛蓝布裙的柳如眉静静伫立，怀中紧抱着那柄用粗布仔细包裹的“秋水无痕剑”。她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重的死寂与仇恨的火焰，已被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所取代。
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容不迫。柳如眉抬头望去，只见云逍依旧是一身月白锦袍，纤尘不染，手持折扇，步履悠闲地踏着春光而来。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优雅笑容，仿佛几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密室交锋和满城风雨，不过是他午后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憩。
“云公子。”柳如眉微微颔首，声音平静了许多。
云逍走到亭中，随意地倚在栏杆上，目光掠过她怀中的剑，最后落在她脸上，桃花眼中笑意盈盈：“柳姑娘，气色不错。看来苏杭城的这场‘热闹’，结局尚算圆满？”
柳如眉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昨日，知府衙门、按察使司、连同漕运总督派来的特使，一同带兵围了藏珍苑。孟雄和他手下几个核心爪牙，包括孟飞，都被锁拿下狱。搜出的账册、书信，还有…”她紧了紧怀中的剑，“…剑中的密信和名单，证据确凿，他们…再无翻身之日了。家父和镖局上下的冤屈，终于…终于得雪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大仇得报，心中空落落的，竟不知是悲是喜。
“恭喜。”云逍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祝贺邻居乔迁之喜，“柳姑娘大仇得报，可喜可贺。这柄剑和里面的东西，想必也已物归原处，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了？”
“是。”柳如眉点头，“我已将剑和证据一并呈交官府。”她顿了顿，看着云逍，郑重地说道：“云公子，此番大恩，如眉没齿难忘。若非公子神机妙算，智计无双，仅凭我一人之力，此生恐怕都难撼动孟雄分毫。”
云逍摆了摆手，折扇轻摇：“言重了。交易而已，各取所需。柳姑娘付了酬劳，在下自然要尽力让这桩‘麻烦生意’，变得足够‘有趣’。”他刻意强调了“有趣”二字，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况且，孟大侠最后那副精彩纷呈的表情，已是最好的报酬，千金难买。”
柳如眉看着他这副样子，想起他在密室中如同戏耍猎物般面对暴怒的孟雄父子，想起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动满城风雨的手段，心底那股寒意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眼前这人，强大、神秘、行事乖张，游离于正邪之间，却偏偏帮她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心愿。
她解下腰间一个朴素的荷包，里面正是云逍当日作为酬劳收走的那枚刻着云纹的玉佩。她双手捧着荷包，递到云逍面前：“云公子，大恩不言谢。这玉佩…是娘亲遗物，公子当日索要，想必也是看出我心中执念，想让我彻底放下过往。如今大仇已报，此物…理应物归原主，还请公子收回。”她眼神清澈，带着释然。
云逍的目光落在荷包上，又抬眼看着柳如眉眼中那份放下重担后的平静，嘴角的笑意深了几分。他并未伸手去接，反而用折扇轻轻点了点柳如眉捧着荷包的手背。
“柳姑娘误会了。”云逍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此玉温润质朴，云纹天成，颇合我眼缘。交易便是交易，既已成交，岂有收回之理？况且…”他话锋一转，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戏谑，“姑娘家仇得报，正是开启新生活之时。留着这念想之物，睹物思人，徒增伤感。不如舍了干净，轻装上阵。这江湖路远，姑娘还年轻，何必总被过去缚住手脚？”
柳如眉怔住了，捧着荷包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云逍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索要玉佩，并非贪图，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逼她斩断与过去痛苦最深的羁绊，真正迈步向前。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她缓缓收回手，将荷包紧紧攥在手心，对着云逍，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云公子金玉良言，如眉…受教了。此恩此情，永铭于心。”
云逍坦然受了这一礼，折扇轻摇，姿态依旧潇洒：“言重了。山高水长，柳姑娘保重。这苏杭城的热闹看完了，在下也该去寻找下一处‘风景’了。”
柳如眉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个谜一样的男子，忍不住问道：“公子…接下来欲往何处？”
云逍望向长亭外蜿蜒向远方的官道，桃花眼中闪烁着对新“乐趣”的期待，随口道：“听闻临安府的‘天工坊’新得了一件异宝，引得四方觊觎，想必…会很有趣。”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去赶一场庙会。
柳如眉了然。对他而言，江湖风波，恩怨情仇，不过是一场场供他消遣、寻求“愉悦”的戏码。她心中再无波澜，只有深深的祝福：“那…祝公子一路顺风，得偿所…‘愉’。”
“‘愉’字甚妙。”云逍朗声一笑，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的山水在阳光下流淌着写意的光芒，“柳姑娘，后会有期。”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出长亭，月白的身影踏上青石官道，步履从容，衣袂飘飘，融入那一片明媚的春光之中，渐行渐远。
柳如眉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白色消失在道路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她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荷包，又摸了摸怀中那柄已不属于她的剑的粗布包裹（她只是作为证物递交，并非持有），心中百感交集。血仇已报，执念已了，前路茫茫，却也豁然开朗。她将荷包小心收好，对着云逍离去的方向再次默默一礼，然后转身，朝着与官道相反的另一条小路走去。她的背影挺直而孤单，却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盈。
官道上，云逍步履轻快，仿佛踏歌而行。他袖中的玉佩温润依旧，指尖拂过那简单的云纹，如同拂过一缕清风。孟雄那副震惊、恐惧、绝望交织的扭曲面孔，柳如眉最后那释然平静的眼神，如同最上等的醇酒，在他心间回味悠长。
“愉悦…”他低声自语，唇角的笑意如同此刻的阳光，温暖而真实。折扇轻摇，带起微风，吹动他鬓角的碎发。路旁野花烂漫，鸟鸣清脆，远处青山如黛。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