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破旧垃圾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的背影在扭曲蠕动的“血管”霓虹和搏动“脏器”建筑投下的诡异光影里,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与这地狱景象格格不入的麻木平静。仿佛推车穿过尸山血海,也不过是清理一条寻常街道。
我僵在原地,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那两只巨兽——影爪兽幽绿的竖瞳和铁鳞兽熔岩般的赤红巨眼——带来的死亡凝视感尚未完全消退,如同冰水浸透骨髓,连思维都被冻得迟滞。
“等…等等我!” 喉咙里挤出嘶哑干涩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我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追向那深蓝色的背影。脚下“地面”的触感依旧滑腻温热,每一次落脚都让我心惊胆战,生怕踩破了什么活物的薄膜。我不敢再抬头看那两只停在摩天“骨殖”上的恐怖巨兽,更不敢摘下墨镜——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尖叫:摘下它,可能会看到更无法承受的东西,或者…直接成为巨兽眼中清晰无比的点心。
老陈的脚步不快,但我追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甜腥味,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周围的世界在深色镜片后持续着令人作呕的“活体”状态。巨大的“血管”在头顶盘绕流淌,粘稠的“血液”发出汩汩的闷响;远处一栋扭曲的“骨殖”大楼表面,一片巨大的、搏动着的暗红色“脏器”组织突然剧烈抽搐了一下,喷溅出几股粘稠的暗浆,如同一个垂死巨人的内出血。
“它们…它们还在看吗?” 我追上老陈,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忍不住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高空的方向。那巨大的轮廓似乎模糊了一些,但那种被顶级掠食者锁定的、冰冷的压迫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远离。
老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浓重的痰音,依旧没回头。“影爪和铁鳞?打累了,歇口气儿罢了。这片是它们的地盘交界,三天两头就得干一架,抢那些‘营养源’。” 他用下巴随意地朝旁边一栋流淌着粘稠“血液”的巨大“血管”大楼努了努,仿佛在指认一堆垃圾,“新来的,算你运气好,没赶上它们刚开饭。”
“营养源?” 这个词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搅,联想到那搏动的“脏器”和流淌的“血液”,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不然呢?” 老陈嗤笑一声,帽檐下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满是嘲讽,“你以为它们靠光合作用活着?这鬼地方,所有活着的、能动的,都是食物链的一环。弱肉强食,比上面那个世界,干脆多了。”
上面那个世界…他指的是我来的地方?那个充斥着加班、地铁、虚假广告牌的日常世界?此刻听起来遥远得像个褪色的梦境。
“那…那我…” 我喉咙发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我算什么?在它们眼里?”
老陈终于停下了脚步,垃圾车的轮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他慢慢转过身,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那布满胡茬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的目光,或者说我感觉到的目光焦点,再次落在我鼻梁上的墨镜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你?”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打磨生锈的铁皮,“一个戴着‘观察者’的菜鸟。在它们眼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吐出一个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词,“…是挑衅。”
“挑衅?” 我失声叫出来,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只是…我只是戴上了墨镜!是那个血字让我戴的!”
“血字让你跳楼你也跳?” 老陈毫不客气地打断,语气里充满了对天真愚蠢的不耐烦,“那玩意儿就是个‘邀请函’,或者更糟,是个‘诱饵’。戴上这玩意儿,”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虚点了一下我的墨镜,“你就成了‘观察者’。而里世界的主人们,非常、非常讨厌被观察。它们能‘感觉’到镜片后面那双眼睛。”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尤其是…当它们正打得火热或者…饥肠辘辘的时候。”
他最后那句话像冰锥刺进我的心脏。刚才那四只巨眼的凝视,瞬间有了更恐怖的解读——那不是好奇,是锁定猎物的凶光!因为它们感觉到了我的“注视”!
“那我该怎么办?摘下它?现在就摘掉?”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想要立刻把这副带来灾厄的墨镜扯下来扔掉。
“晚了。” 老陈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邀请’一旦接受,烙印就打上了。你现在摘了,它们依然能‘嗅’到你残留的味道。而且…” 他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在倾听远处某个我听不见的动静,“…在它们眼皮子底下做任何显眼的动作,都等于举着喇叭喊‘我在这儿,快来吃我’。”
他推着垃圾车,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被巨大扭曲“管道”阴影完全覆盖的“小巷”。这里的“地面”更加粘腻,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叽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如同腐烂内脏和工业废料混合的恶臭。两侧的“墙壁”不再是搏动的脏器,而是变成了层层叠叠、如同巨大黑色菌毯般的厚实苔藓,表面布满了湿漉漉的粘液和缓慢蠕动、散发着微弱磷光的怪异菌丝。
小巷深处,一扇极其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嵌在厚厚的“菌毯”墙壁里。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早已失去光泽、布满污垢的黄铜门把手。老陈停下垃圾车,走到门前,没有掏钥匙,而是直接伸出粗糙的手掌,按在了冰冷的铁门板上。
就在他手掌按上去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扇看似普通的铁门,门板上靠近门把手的位置,突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那不是物理的缝隙,更像是空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边缘闪烁着极其不稳定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幽蓝色光芒。裂口内部一片深邃的漆黑,仿佛通向无底深渊。
老陈的手,就那么自然地伸进了那道幽蓝的裂口之中。几秒钟后,他抽回手,那道诡异的裂口也随之瞬间闭合,铁门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他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厚实的、看不出材质的暗绿色油布包裹着的长方形小包,比烟盒稍大一些。
“拿着。” 他把小包随手抛给我。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冰冷的金属质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着陈旧血腥的奇怪气味。
“这…这是什么?”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心脏还在为刚才门上的诡异裂口狂跳不止。
“你的‘口粮’。” 老陈言简意赅,已经伸手握住了那个脏兮兮的黄铜门把手,“进去再说,外面不安全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极其沉重、如同巨型攻城锤在远处夯击地面的震动感,隔着厚厚的“菌毯”墙壁隐隐传来,伴随着一声模糊但穿透力极强的、饱含暴戾与饥饿的兽吼!
是铁鳞兽!它还没走远!或者说,它还在搜寻!
巨大的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老陈猛地一拧门把手,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向内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劣质烟草味、机油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旧伤口化脓般气息的浑浊空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快!” 老陈低喝一声,自己率先侧身挤了进去。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门缝。老陈在我身后猛地将铁门拉上,“哐当”一声沉重的闷响,隔绝了外面那个由搏动脏器、流淌血管和恐怖巨兽构成的噩梦世界。门闩落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安全了?暂时?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仿佛也是某种生物组织硬化而成的内墙,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瓦数极低、布满油污的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光芒。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多年的、极其狭窄的维修间或者储藏室。墙壁斑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肉般的“砖石”结构。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角落里堆满了沾满油污的破烂工具、扭曲的金属零件和一些同样看不出用途、被灰尘覆盖的杂物。唯一算得上“家具”的,是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和一把三条腿用铁丝勉强固定住的椅子。
老陈走到那张破桌子旁,把垃圾车随意地靠在墙边。他摘下那顶深蓝色的鸭舌帽,随意地丢在油腻的桌面上,露出一头花白、乱糟糟如同鸟窝的短发。然后,他从连体工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样让我瞳孔骤然收缩的东西。
一副墨镜。
款式老旧,镜片颜色比我戴的这副更深,镜腿扭曲变形,镜片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最触目惊心的是,镜框靠近右边镜片的位置,残留着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如同油漆剥落般的污迹——那形状,像极了半个模糊的血手印,又像是被某种强酸腐蚀灼烧过。
“坐。” 老陈拉开那把三条腿的椅子,自己则靠坐在破桌子上,动作熟练得仿佛每天如此。他没有戴那副破旧的墨镜,只是拿在布满老茧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着。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大半张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皮肤粗糙得像砂纸,眼袋浮肿下垂,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疲惫的血丝,仿佛几十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只有偶尔抬眼时,那浑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淬火刀锋般的锐利寒光,才让人意识到这副躯壳里藏着某种绝不普通的灵魂。
“把那个包打开。” 他朝我手里紧紧攥着的暗绿色油布包扬了扬下巴。
我依言,手指有些僵硬地解开油布包上的金属搭扣。油布展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个并排插在黑色硬质塑胶底座里的、类似医院输液袋的透明软袋。袋子不大,容量估计也就一百毫升左右。里面装满了粘稠的、如同浓缩血浆般的暗红色液体!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拥有生命般的微微光泽。软袋顶端连接着一段同样透明的软管,软管尽头,是一个尖锐的、闪着寒光的金属注射针头!针头被一个同样材质的黑色塑胶保护套紧紧盖着。
这分明是两袋…血!
“这…这是什么?” 我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胃里一阵翻腾。那股消毒水混合着陈旧血腥的气味源头找到了。
“你的‘口粮’,我刚才说过了。” 老陈点燃了一支皱巴巴的廉价香烟,劣质烟草辛辣刺鼻的烟雾升腾起来,混合着屋里原本就浑浊的空气,更加令人作呕。“‘观察者’的代价。戴上那玩意儿,” 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我的墨镜,“你的‘视线’就成了它们定位的坐标,同时也是…开启这‘真实视野’的钥匙。钥匙,是需要能量的。”
他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更加晦暗不明。
“这能量,就是你的血。”
我猛地低头看向鼻梁上的墨镜。深色的镜片在昏暗光线下,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就在我凝视它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触感,如同两条细小的水蛭,突然从镜片边缘紧贴我太阳穴皮肤的位置,轻轻“咬”了进来!
嗡——
大脑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短暂、轻微的眩晕感,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汲取的虚弱感。非常轻微,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
“感觉到了?” 老陈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这只是开始。越是‘看’得久,‘看’得清楚,消耗就越快。等你自己的血被抽干,或者虚弱到无法提供足够的‘视线’时…” 他拿起自己手中那副布满裂痕、沾着干涸污迹的破旧墨镜,声音低沉下去,“…这副眼镜的上一个主人,就是被铁鳞兽一口咬掉了半个脑袋。死得很快,据说没受什么苦。他留下的这点‘口粮’,正好给你续上。”
他拿起一个血袋,动作随意得像拿起一包饼干。那尖锐的针头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选吧,菜鸟。” 老陈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是现在就被外面的东西撕碎吃掉,还是…给自己扎一针‘血包’,先活过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