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开学典礼的余音,黏糊糊地缠绕在四月微凉的空气里,迟迟不肯散去。
讲台上校长那张被麦克风放大的、永远带着点过度热情的脸,终于消失在礼堂侧门晃动的布帘后。
我,小林直人,一个在人群中自动开启“背景板模式”的高中二年级男生,随着缓慢蠕动的人潮,被裹挟着挤出体育馆厚重的大门。
外面世界的空气带着点新修剪草坪的生涩气味,总算没那么沉闷了。
阳光有些晃眼,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目光掠过身前攒动的后脑勺和色彩鲜艳的崭新校服。那些属于“现充”们的欢声笑语,像细碎却坚硬的冰碴,噼里啪啦地砸在我这层无形的、名为“空气”的透明防护罩上。
青春?哈。
我的所谓青春,前十七年的底色,大概就是学校美术室里那种最便宜、掺水过多的灰颜料。黯淡,模糊,毫无惊喜可言。一张丢进班级合影里,连自己亲妈都得仔细辨认半天的路人脸。
体育课永远是及格线边缘的挣扎,跑起来像只被命运扼住喉咙的企鹅,笨拙得引人发笑——虽然多半是无声的嘲笑。至于性格?我猜在别人眼里,大概就是“那个角落里的阴沉家伙”或者“没什么存在感的某某君”。别别扭扭,像块棱角分明又碍眼的石头,既不讨喜,也融不进任何圆滑的圈子。
升上高中那会儿,看着崭新的校舍和陌生的面孔,心里不是没有过一丝卑微的、近乎悲壮的期冀。也许……换个地方,就能不一样?像漫画里演的那样,突然觉醒什么隐藏属性?我甚至鼓起过几次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勇气。
比如,对着邻班一个看起来比较文静的女生,排练了足足三天腹稿,才在走廊转角“偶遇”时,结结巴巴地挤出那句:“同…同学,你…你掉东西了?”其实她什么也没掉。
结果收获的,是一个堪比看外星生物的眼神,以及她旁边闺蜜毫不掩饰的嗤笑声。那眼神里的困惑和瞬间拉开的距离感,比直接骂我一句“变态”还让人心头发凉。那次“搭讪”壮举,成了我社交恐惧症确诊书上最有力的一笔。
社团招新季,花花绿绿的宣传单铺天盖地。篮球部、足球部?算了吧,我这身板进去只能当移动障碍物。文学社?想想自己那点贫瘠的词汇量……最后鬼使神差地加入了据说“氛围轻松”的手工艺部。
结果呢?别人灵巧的手指翻飞,几下就能折出漂亮的千纸鹤,而我,跟那几张薄薄的彩纸仿佛有血海深仇,撕破、折歪是家常便饭。
部长那强忍无奈、努力挤出鼓励笑容的脸,还有旁边女生们努力压抑的低笑,像针一样扎人。很快,我就成了角落里那个只负责整理碎纸片的“幽灵部员”。
高一结束那天,我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充满挫败感的部室,心里那点可笑的、关于改变的星火,彻底被现实浇熄,连烟都没冒一下。
高二了。我对自己说,算了吧。当个合格的背景板也没什么不好。省心,省力,至少不会受伤。灰暗就灰暗吧,习惯了也挺安全。
然而,就在这个我准备彻底躺平、拥抱灰色人生的四月开端,一件堪称颠覆人生的事情,毫无预兆地砸在了我的头上。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一个同样平淡无奇的午休结束铃刚响过不久。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封面都卷了边的推理小说,慢吞吞地走在回教室的走廊上,心里盘算着下午的数学课该怎么熬过去。就在我拐过一个堆满清洁工具的角落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挡住了前方的光线。
我下意识地抬头,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跳动。
是她。
神宫琉璃。不,或许现在该称呼她为“那个神宫琉璃”。整个年级,不,恐怕全校都没几个人不知道她的名字。
高中才一年,她就像一颗突然被擦亮的钻石,从昔日模糊的印象里挣脱出来,绽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精致的五官像是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白皙的皮肤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近乎透明。及肩的柔软黑发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发梢扫过线条优美的颈项。更让人移不开眼的是那种干净又温和的气质,像春日里最轻柔的风。
她是那种会出现在校园杂志封面、被无数目光追逐、名字总是和各种“最受欢迎”、“最想交往”榜单挂钩的存在。
此刻,这朵遥不可及的“水仙”,正站在我面前,距离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类似青草与阳光混合的清新气息。她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极淡的、可爱的粉色。
“那个……”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膜,带着点犹豫,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走廊上嘈杂的背景音,“小林同学?你还记得……小学时,总跟在你后面转悠的那个鼻涕虫吗?”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四周同学或惊愕、或好奇、或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灼热得发烫。
我像个突然被丢上舞台的提线木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僵。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在反复轰鸣。
“鼻涕虫”……那个模糊的、几乎被记忆尘封的小学片段,被这三个字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记忆深处,似乎确实有个总是拖着鼻涕、头发乱糟糟、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跑的小不点。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完全模糊不清。只记得有一次她摔倒了,哭得惊天动地,我大概是出于某种“前辈”的责任感,笨拙地递过去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那个小不点……是眼前这个光芒万丈的神宫琉璃?!
荒谬感和一种近乎眩晕的冲击感席卷了我。世界在我眼前扭曲、旋转,然后……“啪”的一声,仿佛打翻了调色盘,所有黯淡的灰色被粗暴地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目眩神迷的斑斓色彩。
就在那个混乱又梦幻的午休后,一个月内,发生了我贫瘠想象力无法企及的变化。
她成了我的女朋友。神宫琉璃,成为了“我”的女朋友。这个认知,即使过去了一个月,每次在心头滚过,依旧会引发一场小规模的地震,震得我手脚发麻。
放学铃声早已响过,拖长的尾音消失在教学楼空旷的回音里。
夕阳的金辉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角度,斜斜地穿透高大的玻璃窗,涌入这间被书本和寂静填满的图书室。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跳着无声的华尔兹。
我坐在靠窗的角落,摊开的数学笔记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纸张边缘,留下细微的潮湿褶皱。
心跳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沉重又急促,像一面不听话的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挤压着肺叶,带来一种奇异的窒息感。耳膜嗡嗡作响,仿佛里面藏了一窝被惊扰的蜜蜂。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附近突突地奔涌。
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凝固的时光。
她来了。
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皂香和阳光的气息,瞬间充盈了我的感官。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只是安静地翻开了她自己带来的书。
那专注的侧脸在金色的光线下,美好得像是一幅古典油画。
沉默在蔓延。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遥远传来的、社团活动结束的零星喧闹。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
我盯着笔记上扭曲的公式,感觉自己的脊柱都僵硬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拉扯着我的神经。要……做点什么吗?说点什么?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平时那点可怜的词汇量此刻集体罢工。
就在我快要被这甜蜜的沉默溺毙时,忽然,一点微凉的、柔软的触感,极其轻微地碰上了我的小指。
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我猛地一颤,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是她。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书页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脸颊上那抹淡淡的红晕却悄然加深了,如同初绽的樱花。
只有那只靠近我这边的手,悄悄地、试探性地,伸了过来。小指带着小心翼翼的弧度,轻轻地、几乎是若有似无地,勾住了我的小指。
那触感如此清晰,又如此虚幻。
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湿润,像初春清晨沾着露水的嫩芽,怯生生地缠绕上来。
那细微的碰触,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两人指尖接触的那一小片皮肤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冲上头顶。
脸颊像被点着了火,烫得惊人,耳朵更是热得能煎蛋。心脏彻底疯了,在肋骨后面横冲直撞,剧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砸在面前摊开的数学笔记上。咚咚咚的巨响在耳蜗里疯狂回荡,几乎盖过了外界一切声音。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拙劣雕塑。
眼角的余光根本不敢真正转向她,只能死死钉在笔记上那行模糊的公式上,试图辨认那些扭曲的符号,试图找回一点对身体的掌控权。
呼吸变得又浅又急,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感。全身的感官都无限放大,集中在那一点微小的接触上——她指尖的弧度,皮肤的细腻纹理,那一点点传递过来的、属于她的温度……还有她身上那股愈发清晰的、让人心安又心悸的清新气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却又让人舍不得它溜走。
终于,一个细若蚊呐、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凝滞的空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又沉醉的沉默。
“……今天,”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要融化在阳光的尘埃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显而易见的紧张,“能……一起回家吗?”
轰!
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喜悦和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将我彻底淹没。
眼前的世界,那些金色的光带,深色的书影,空气中跳舞的尘埃……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狂喜的浪潮中旋转、模糊,然后重新组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绚烂到刺目的光芒。
没有犹豫,也不需要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笨拙地、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冲动,将自己的手翻转过来,不再满足于那一点点小指的勾连。
我的手掌,带着一层薄汗,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整个覆上了她放在桌面上的那只微凉的手。
触碰到她整只手的瞬间,像有一股温热的电流从掌心直窜到脊椎,激得我浑身又是一震。
她的手指似乎也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抽离。反而,在那短暂的僵滞后,她柔软的手指,带着一种羞涩的回应,轻轻地、试探性地回握了一下。
十指无声地交缠,掌心紧贴。她的手比我的小,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软细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正被我滚烫的掌心笨拙地包裹着。
那份小心翼翼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回应,像投入心湖的第二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
心脏已经不是在跳,而是在胸腔里敲锣打鼓,鼓点密集到让人喘不过气。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热度足以点燃空气。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慷慨地泼洒在我们紧握的手上。那温暖的光线仿佛有了实体,流淌在彼此交叠的指缝间,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朦胧的金边。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旋转飞舞,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刻。
图书室里依旧很静,静得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们彼此间清晰可闻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远处似乎有棒球部练习的呼喊隐约传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被无限放大,只剩下掌心相贴处传来的、对方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地敲打着我的神经,也敲打着她的。
我的目光,终于有勇气从那些无意义的公式上抬起,一点点地、带着点胆怯地,转向身旁的她。
她不知何时也微微侧过了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此刻窗外的夕阳,那光芒如此直接,如此坦率,像夏日正午毫无遮挡的阳光,瞬间灼烫了我的眼睛,也深深烙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一个同样羞涩、却发自内心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在我脸上绽开。我能感觉到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点傻气,却无比真实。
而她,像是被我的笑容感染,眼里的笑意也瞬间漾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水,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她嘴角弯起的弧度不大,却像初升的新月,干净又明亮,足以点亮整个灰暗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傻傻地、无声地对视着,在流淌的夕阳光辉里,在书卷的包围中,在彼此紧握的手心里。没有多余的话语,也不需要任何言语。
那份充盈在胸口的、鼓胀得快要炸开的幸福感,那从指尖传递到全身的悸动和暖意,那在她眼中看到的、同样明亮的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冲刷着过去十七年所有积压的灰暗和尘埃。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温柔。原来,这就是被光照亮的感觉。
这就是……我十七年人生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完美到让人想哭的瞬间。